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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基本信息
书 名:亲爱的,等等我
作 者:容光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内容简介:
“陆叔叔,你对我这么好,会害我嫁不出去的。”
“祝嘉,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以为我还会让你爱上别人吗?”
每个人的青春里都可能有一个陈寒,但不是每个人都像祝嘉一样幸运,能够遇见一个陆瑾言。
在经历了被初恋拒绝、被舍友陷害等倒霉戏码后的祝嘉,终于遇见了她的幸运男神,腹黑优雅的青年才俊、优秀的心理医师陆瑾言,而此时的祝嘉却从没想到,她是有多幸运,才会遇见这样一个他——
挫折难过的时候他陪着她开解她安慰她,受伤时他第一时间出现,她喜欢别人时他温柔关怀,她放弃“暗恋”时他马上告白“乘虚而入”,母亲阻扰她意欲放手时,他不弃守护…………
爱上陆瑾言的祝嘉终于明白,最美好的爱情原来就是,你爱的那个人他的全世界早已为你全部打开。
作者简介:
容光。晋江原创网签约作者,当红现言作者,文风轻松,情感真挚,收到读者的热烈追捧。其作品常驻半年榜、月榜、季榜、现言榜等。
其他作品:《最佳贱偶》《幸而我有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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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正文:
Chapter 01 故人与我初相识
我从宿舍走出来的时候,像是一条被捞出水在阳光下暴晒的鱼。
六月的酷暑,阳光毒辣得令人发指,而我竟然没有抹防晒霜,也忘了带太阳伞。
走出楼道的一刹那,我几乎立马萌生了逃回寝室的冲动,可是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又觉得这么晒一晒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走得匆忙,我摸了摸包里仅有的一张饭卡,沮丧地想要给谁打个电话,求好心人给点儿钱,让我去网吧或者校外的甜品店,随便什么地方,坐一下午,只要有空调就没问题。
第2页 :Chapter 01 故人与我初相识
可是手指划过触屏,几乎是第一时间碰到了他的名字,我望而却步。
怎么办,在阳光下溜达,还是回寝室?
我赌气地想,冲回去拿把伞、带点儿钱也没什么吧?大不了拿了东西就走。
这么想着,我又噌噌噌爬回三楼,给自己打气。
门是虚掩着的,大概是刚才我走的时候没有关严。我有些迟疑地在门口站了几秒钟,然而也足够让我听清里面的对话了。
朱琳说:“其实也没什么,你别气了,她家有钱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再说了,就算这次比赛名额给她了,她也不见得就能拿奖,毕竟她有几斤几两我们都看在眼里。”
然后是沈姿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气和不甘心:“可我准备了那么久,几个星期以来每天都在背,凭什么就让她给抢走了?”
“好啦好啦,又不是只有你在背,其实嘉嘉也很努力啊!”
思媛试图帮我说话,却猛地被沈姿打断:“你到现在还在帮她是不是?”
“我不是帮谁,就是…………就是实话实说嘛!”思媛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还是劝了一句,“以前都是你出去比赛,拿了那么多奖也够了吧?让一次机会给嘉嘉也没什么关系啊…………”
“这是什么歪理?我去参加比赛是因为我本来就比她好,谁规定拿奖拿得多就该把机会让给那些没有真本事、只会拿钱砸人的人?”
朱琳也在附和沈姿。
而我僵在门外,彻底丧失了推开门的勇气。
偏偏祸不单行,就在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时,手机忽然响了,是前段时间刚换的…………《葫芦娃》,声音大得要死,响彻走廊。
我还没来得及从包里将手机拿出来,就看见沈姿霍地拉开门,寝室里的三个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我。
我整颗心都在发凉,却维持镇定地看着沈姿那副疾恶如仇的姿态,慢慢地说了句:“我怎么说你都不信是不是?”
她冷眼看着我,一副“你当我是傻子”的表情。
我又看看思媛,看看朱琳,两人都沉默不语。于是我转身就走。
钱没拿,太阳伞也没拿,我就这么拽着手机又一次跑出宿舍楼,把自己暴晒在毒辣的阳光下。
我接起电话,听见那头传来陈寒好听的声音,像是湖水里的层层涟漪,泛起一圈一圈温柔的波纹。
他问我:“祝嘉,你在哪儿?”
“宿舍楼下面。”
“你要出门?”
“随便逛逛。”
陈寒笑了两声:“这么热的天,随便逛逛?”
我尴尬地用手挡在脑门上,试图遮住刺眼的阳光:“闲着无聊。”
“我在步行街的甜品店,要来吗?”他饱含笑意地问。
我几乎喜极而泣:“来!立马来!等我十分钟!”
然后我挂了电话飞快地往校门外的步行街冲去。
从热死人的室外跨进空调十足的室内,我觉得自己简直就跟从地狱里爬出来重获新生了一样,而我的救命恩人姿态闲适地坐在角落的桌边,看见我时,露出了个浅浅的笑容。
啊,何止是重获新生,简直就是久违的阳光普照大地!
我连步伐也变得没那么急躁了,而是十分“淡定从容”地走到他面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我甚至调整出一个十分可爱的笑容,用我练习过很多次的那个姿势稍微歪了歪头:“怎么忽然良心发现,要请我吃东西了?”
陈寒把一碗糯米白雪推到我面前:“上个月参展的画被人买了,怕某人说我不够意思,所以拿到钱的第一时间就打算意思一下。”
我热得不行,舀了一大勺碎冰塞进嘴里,然后满足地笑了:“嘁,请吃甜品就想把我糊弄过去?”
“就知道有的人贪心,所以晚饭也一起请了吧。”
陈寒像是拿我没办法,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然后抽了张纸巾给我:“嘴角有点儿糯米…………嗯,就是那里。我刚才也叫了沈姿她们,晚上去哪里吃,你决定吧。”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僵住了。
他叫了…………沈姿…………
对啊,我怎么忘了,有他在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沈姿呢?
刚才还甜蜜蜜的糯米一下子有些腻,我拿着勺子,慢慢地问了句:“是叫她们来吃饭,还是甜品也一起?要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玻璃门被人推开,老板娘那句“欢迎光临”和朱琳那句“热死人了热死人了”同时响起,我只觉得浑身一震,连头都不大敢回了。
陈寒朝大门的方向挥了挥手。
我几乎是仓促地把勺子扔进碗里,噌一下站起身来:“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跟沈姿她们擦肩而过时,我看见她们的表情都很奇特,沈姿自然是冷冰冰的,带着敌意,朱琳则是有几分尴尬,只有思媛叫了我一声,朝我好脾气地笑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能胡乱地点点头,然后就走出了店门。
隐约听见陈寒叫了我一声,语气如何我也无暇分辨。
又一次,这条孤零零的鱼暴晒在阳光下,我觉得我都快被晒死了,有气无力地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回走。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被人误会,也不是被人误会后在阳光下暴晒二十分钟,而是被人误会、在阳光下暴晒了二十分钟之后,忽然发现呵呵呵,你没带寝室钥匙。
我有气无力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办法,只能打电话给我那久违了的母亲大人,要她帮我送点儿钱来。
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是必要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打电话麻烦她老人家的。
我就这样在宿舍阴凉的走廊上席地而坐,玩了好一阵子手机,中途挂了陈寒三个电话,收到连续五条“你在哪里”的短信,最后他的耐心也在我的“拒不回应”态度下消磨殆尽。
李叔叔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总算松口气,跑下了楼。
他是我妈的下属,每次我妈有什么东西要带给我,都是他来。
我坐进车里,从他手上接过一张新办好的银行卡,礼貌地道了谢,请他顺路把我载去市立图书馆。
我妈效率就是高,办张卡再送过来也只用了半个小时。
我还在车上时,她给我打了个电话:“你要去酒店住?”
“嗯,和寝室里的人闹了一下,出去住两天。”
“有房子不住,住什么酒店?”从她的语气中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她皱眉的样子。
我说:“就想败家,花你的钱,你准不准?”
她一下子笑起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行,败吧败吧,准了!”
她说的是为了方便我,专门在离学校只有二十分钟路程的地方买的一套房子。不过那套房子是她现在的老公为了讨好我亲自选的,所以我几乎不去。
从学校到市立图书馆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闭眼靠在后座,脑子里全是那堆破事儿。
我几乎能想象出两天之后的周一,当我出现在班上,会看见怎样的鄙夷目光。
祝嘉又用钱砸人了。
祝嘉靠着关系打败了演讲队百战不殆的沈姿,获得了参加外研社杯的唯一名额。
祝嘉仗着自己家里有钱,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立马撒腿走人,在校外住了两天。
祝嘉…………
我正胡思乱想,握在手里的手机又一次响起,我睁开眼睛,发现来电的人是陈寒。
我接起来,没说话。
陈寒的声音没了先前的温度,变得有些严厉:“你在哪儿?”
“车上。”
“打算去哪里?”
“酒店。”
面对陈寒,我一向是不会撒谎的。
他顿了顿,才说:“祝嘉,做错事情了不去面对,打算逃避到什么时候?”
我呼吸一窒,他也觉得我做错了?
“我都听沈姿说了,你想参加决赛,所以找了杨书记帮忙,系主任直接决定让你去了。”
“…………”
“你这么做对沈姿并不公平,你一向知道她有多努力。”
“…………”
“沈姿很难过,都要哭了,你做事情之前是不是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别人怎么想你压根儿不管?”他难得对我这么凶。
“…………”
“回来吧。”他像是有些疲于教育我,仿佛我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有什么事情和沈姿当面说清楚,都是好朋友,没必要——”
“谁和她是好朋友了?”我一字一句地打断陈寒。
他一下子安静了。
“你第一天知道我家里是什么来头吗?第一天知道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我就是跟杨书记说了两句话,杨书记就是打定主意让我去了,你找我有什么用?有本事你让她也找杨书记去,告诉杨书记她要去啊!我——”
“祝嘉!”他的声音骤然降至冰点,严厉又生硬,全然不带一点儿温度。
我停了下来,听见他用一种陌生的语气说:“我以为你还有救的,没想到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喉咙一堵,笑出了声:“公主病是吗?”
他没回答我,只是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留给我一片冰冷的忙音。
我转过头看向窗外,眼泪都要出来了。
相比学校的图书馆,我一向更偏爱市立图书馆。
市立图书馆共八层,八层楼都是落地窗,朝外看是一片偌大的湖,湖边林木茂盛,湖中小桥流水。
在这种地方看书,很容易就萌生出一种我是风光霁月读书人的…………错觉。
我照例在六楼的窗边坐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本莫泊桑的原著小说。
我的基础法语老师从我们上课的第一天起,就不断把他心爱的莫泊桑拎出来做榜样:“作为法语专业的学生,此生不读莫泊桑,请面对法兰西共和国的旗帜忏悔一万次!”
到目前为止我觉得莫泊桑还不错,但无论如何也难以达到基础法语老师那种激情四射的地步。
我偷偷抬眼看了看邻桌的男人,哟,他也在啊?
我严肃地捧起书,假装很认真地看着,然后不时用余光偷偷瞧他。
今天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T恤,颜色很衬他,显得整个人更温和干净,像是刚从海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从大二开始我就常来这个图书馆,而这个男人也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一年多了,我总能在周末碰见他。
我还偷偷观察过他看的书,都是跟心理学相关的。
当然,观察这种事情不怪我变态,只怪他太引人注目,光看侧脸也能看出他的帅哥属性。我猜他的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的样子,估计是个…………心理医生?
这时候图书馆里几乎没什么人,夏日炎炎正好眠,估计也没人会顶着毒辣的太阳跑来看书。
我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一点一点偷偷用余光瞧他,他也坐在老位置,离我很近,一桌之隔。
这一次,我又开始执着地去看他手里那本书的封面,试图看出书名,结果脖子才抻到一半,忽然见他站起身来。
我赶紧缩回脑袋,假装津津有味地看自己的书。
余光注意到他迈开长腿,走进了两排书架之间,片刻后又重新取了本书回来。
我做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却不料他竟然直直地走向我,把那本书放在了我面前。
我怔怔地抬头看他,总算第一次近距离观赏到了他的正脸。
啧啧啧,怎么会好看成这样?英俊雅致的脸,眉眼间带着日月之光,浅浅淡淡,如诗如画。
我下意识地开始在脑子里变身帅哥鉴赏家。
“《趣味心理学玩赏》。”他报出书名,目光柔和清淡地看着我,“适合对心理学感兴趣的外行。”
我愣愣地盯着他,不大明白他给我这个干吗。
一片寂静中,他对我微微一笑,露出一个惊艳众生的笑容,然后不疾不徐地说:“如果不喜欢莫泊桑的小说,可以看看这本,这本应该比我好看。”
我花了三秒钟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本应该比我好看…………
这本…………
应该…………
比我好看…………
所以挑了本好看的给我,这样我就不会一直盯着他看了?
我的大脑瞬间进入宕机状态。
也就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他又一次优雅闲适地回到邻桌,重新坐了下来,捧起了书。而我石化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品味着脑部充血的滋味。
怎么,看帅哥也有错?难道我炽热的目光打扰到他看书了?果然是天不遂人愿,在学校受了打击就算了,出来打发时间也一样受刺激。
我默默地捧起他给的那本书,再加上自己的莫泊桑,镇定地以仙女的姿态朝书架另一头的座位走去,其间因为太从容不迫、目不斜视,一脚踹上了书架旁边的小凳子,发出一声无比突兀的响声。
我看见大门那边的管理员大妈迅速朝我投来严厉的目光。
下一刻,仙女变成鸵鸟飞快地跑了。
说实话我压根儿看不进去,捧着莫泊桑看了二十多分钟了,页码也堪堪从37变成37。按照基础法语老师的要求,我这速度何止“呵呵”二字可以概括。
可我才跟陈寒结束了那个不愉快的通话,寝室里也有一摊子烂事等着我,专注得起来才怪。
我索性趴在玻璃桌上打瞌睡,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吓了一跳,窗外的天色暗得吓人,我差点儿以为我一觉睡到了晚上。
还好有雷声轰隆响彻耳畔,我看了眼手机,下午四点半。
竟然下雨了。
我没带伞,只好又看了会儿书,五点钟的时候雨都没停,可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于是趁着雨势稍小时,走到了图书馆的大门口,打算冒雨去不远处的麦当劳吃一顿。
就在我跃跃欲试地打算冲进雨幕里时,身侧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没带伞?”
我倏地转过头去,看见“心理学先生”正不急不缓地撑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想起他给我书的那一幕,顿时脸红了:“嗯,是啊,没带…………伞…………”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语序何时能断得这么娇弱无力了,简直换身衣服就可以穿到古代的某某地方招揽顾客。
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心理学先生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我涨红的脸上停留片刻:“你要打车吗?我可以送你去。”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把我送到图书馆对面乘坐出租车的地方。
我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再远一点儿的地方:“能跟我去那里吗?”
我指的是一家酒店,我妈曾经带我去住过。
我看见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奇异,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于是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麻烦你把我送到酒店门口行吗?不是跟我一起去…………”
他倏地笑起来,眉眼一下子变得弯弯的,嘴角也微微扬起。
我很窘,却又无端觉得这个笑容很好看。
他点点头:“好。”
就这样,他陪我一起走进了雨幕。
哎?这事儿是不是挺奇怪的?
我琢磨着,一年多了,每次都遇见,怎么偏偏今天就有了交集?先是被他识破我偷看他,再是下雨天一起打伞,我觉得这事儿还真挺偶像剧的。
我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他,结果正对上他波澜不惊的沉稳目光,于是一个不留神,脸又唰的一下红了。
他饱含笑意地问我:“热吗?”
“啊?”
“热得脸都红了。”
我瞬间羞愤欲绝,却还不断点头,配合地用手扇扇风:“是啊,鬼天气,下雨了也不降温。”
我镇定自若地目不斜视,继续走着,余光却似乎察觉到他唇边的笑意渐浓。
他把我一路送到酒店门口,途中我的余光从他握着伞柄的修长手指一路扫到他高我一个头的脸上,然后沿着他细腻光滑的皮肤一路直奔笔直的身姿,从头到脚观赏了一遍。
极品。
简直只有这庸俗的两个字可以形容。
他停在大门口,朝我笑了笑:“好了。”
我赶紧道谢:“麻烦你了,不好意思啊!”
我朝他挥挥手,然后一路蹦跶进了酒店的柜台,结果在前台小姐的一句“您好,身份证”之下,顿时傻眼了。下一秒,我迅速奔出大门,朝着那个还没走远的身影大叫:“喂——等一下啊!”
他压根儿不知道我在叫他。
我只好又一次冲进雨幕,一路小跑到他面前,急急地拽住他的小臂。
他吃了一惊,回过身来诧异地望着我:“怎么了?”
“那个,我没带身份证,能不能麻烦你…………麻烦你帮我登记一下?”我尴尬得要命。
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很无理的要求,明明素不相识的两个人,我居然开口要他帮我开房…………指不定被他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对上他探寻的目光,我着急地解释说:“我是C大的学生,法语专业的,我叫祝嘉。因为一点儿事情,今晚要住在酒店,结果出来得太慌了,忘了带身份证,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
“走吧。”他又扬起嘴角,把伞举过我的头顶,挡住了细密的雨水。
哎?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我愣愣地跟上他的步伐,第三次被他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看来是托了陈寒的福,我发现自己的脑回路一下午都跟不上我的智商,虽然我知道要是沈姿在这里,肯定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一句:“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智商啊!”
想到那两个人,我的情绪又一次低落下来。
心理学先生帮我办好了入住手续,然后把房卡递给我,其间我又一次观赏到了他飘逸隽秀的字迹,以及从侧面看非常浓密的睫毛。
我特别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真的麻烦你了。”
他笑了笑,叫了一声:“祝嘉?”
“哎?”
“我记住了。”他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注视着我,然后又对我笑了笑。
我觉得这货简直是在跟我放电,并且一次比一次电压高,堪比皮卡丘的十万伏特。
我头脑发晕地在这样的笑容之下愣了愣,然后问他:“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薄唇轻启,留下三个叫人神魂颠倒的字:“陆瑾言。”
哇,我第一次听人把自己的名字说出了乌衣巷陌的落日余韵,南宋词人的婉约慵懒,以及江南名妓的风姿绰约。
好吧我承认,最后这个比喻貌似不大恰当。
总之我就这么拿着房卡飘回了房间。
就在我失神之际,又是一通电话响起,我低头一看,飘上云端的好心情顿时又跌回谷底。
陈寒有力地问我:“你在哪里?”
“酒店。”
“不打算回学校了?”
“不回了。”
“哪家酒店?”
“紫荆。”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真痛恨我这种面对陈寒无话不说并且只说真话的习惯。
所以一个多小时后,当我睡眼蒙眬地从床上和衣醒来,打开被人敲响的门时,毫无意外地看见了陈寒。
他脸色沉沉地盯着我,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就走了进来,还顺手把门带上了。
我下意识地说:“关什么门啊?被人看见还以为我俩啥关系呢,万一沈姿看见怎么办啊?”
他的脸色瞬间更阴沉了。
我下意识地退了两步,让他进屋,然后不说话了。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一种严厉的声音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抿了抿唇:“你不是都听沈姿说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我想听你再讲一遍。”他如是说。
这句话叫我一下子激动起来,蓦地抬头凶他:“你少来马后炮!罪都给我定了,当着沈姿的面电话也给我打了,人也骂完了,现在才来问事情经过?你不是都判了我死罪吗?午门斩首之后还能再次拷问?”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大反应,愣怔了片刻,随即伸手来拉我,像是以前一样。
我在他碰到我之前后退两步,又平静下来,忽然开始长篇大论。
事情就是,外研社杯是外语专业最大型权威的演讲比赛。
我和沈姿都是演讲队的,也都报了名,以往都是她代表学校参加各大比赛,而这一次,杨书记认为可以给别的同学一些机会,所以找了我。
当我在办公室和书记谈话时,恰好有同年级的女生来找她签字,结果断章取义,把事情说了出去。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谣言就演变成了我找杨书记谈话,希望能取代沈姿,得到参赛的机会。
我妈是生意人,本市非常著名的明远集团执行董事长。
于是谣言不知道何时变了质,又成了我凭借家里的关系和手段,抢走了沈姿的比赛机会。
我平静地把话说完,看都不想再看陈寒,指着门口的方向:“你走吧。”
他在原地顿了几秒钟,忽然走上前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我抱进了怀里。
那是我贪恋已久的怀抱,熟悉已久的味道。
我忍住眼泪,非常有力地挣脱出来:“你这个样子,被沈姿看到了会误会的。”
他浑身一僵。
“快回去吧,不然沈姿知道你来了,恐怕恨我恨得更厉害。”我劝他。
陈寒看了我好半天,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我听见那声关门声,这才忍不住红了眼睛,最后趴在床上时,收到了他的短信。
“我会把事情跟沈姿说清楚的,回学校的时候注意安全。”
我的眼圈又红了。
最受不了他这副老好人的样子了,明明喜欢沈姿,却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好。
我更受不了的是,为什么明明跟我相识、被我暗恋六年的他会这么轻而易举成为沈姿的俘虏?
偏偏是那个处处比我好那么一点儿的沈姿。
我气得索性关机睡觉,也来不及琢磨他的那句“我会把事情跟沈姿说清楚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他要说清楚的是我和沈姿的误会,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他想说清楚的还有别的事情。
第3页 :Chapter 02 谁家明月照沟渠
Chapter 02 谁家明月照沟渠
等我从床上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时,脑袋晕乎乎的,转头看窗外,才发现天色都黑了。再开机,发现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老天,我居然睡了几个小时!
我吸了吸鼻子,发现有点儿感冒的迹象,肚子也空空的,只好拿着我妈给我的银行卡,又揣好了房卡去楼下找药店和餐厅。
秉承肚子最重要的原则,我没急着买药就走进了麦当劳,都点完餐了才发现这里不能刷卡。我一头黑线地连连道歉,只能下楼重新找了家看上去十分高端的餐厅,先问了门口的迎宾小姐能刷卡吗,得到肯定的回答才进去。
我也不知道我妈给的卡上有多少钱,反正按照她的习惯,肯定不会少。
随便点了几个听起来很洋气、很上档次的菜,我捧着凉凉的西柚水小口小口地吮着,东张西望,结果好死不死,叫我发现了令我震惊的人。
那不是…………
心理学先生吗?
或者,叫他陆瑾言更恰当。
这么荡漾的名字,我当然是一次性就记得牢牢的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靠窗的那张桌前,陆瑾言和一个中年男人相谈甚欢。
之所以判断出他们相谈甚欢,是我注意到了他浅浅的笑容,他扬起嘴角的样子特别好看,清隽雅致,像是春日里抽出新绿的柳枝,清新温柔,英俊得叫人把持不住。
然后我慢慢地琢磨出一个结论:大晚上的和一个男人在这种气氛唯美浪漫的地方相谈甚欢…………剩下的不言而喻。
我特别遗憾地看着他,有点儿搞不懂,为什么优秀的男人就是不爱给女人机会?
等到我的菜都上来以后,我就顾不上看他了,捧起米饭大快朵颐。九点半还没吃晚饭,我都快饿疯了。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抬头又看了一眼,这才发现那个中年男人已经走了,只剩下陆瑾言一个人坐在那里。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炙热,又或许是这个时间餐厅里几乎没什么人,他很容易就看见了我。
我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脸红!
我在这里吃饭,又没像个变态一样跟踪他,更没有偷偷看他,然而我就是这么不明所以地脸红了!
我含着满嘴的饭,看着他姿态好看地站起身来,然后走向了我。于是我立马以超快的速度开始咀嚼,试图在他抵达之前解决掉鼓鼓囊囊的口腔。
万幸,在他坐在我对面之前,我强行吞掉了这口饭。
于是在他那句尾音上扬的“祝嘉”之后,我开始不负众望地打起嗝来,一个接一个,显然是被噎住了。
我一边打嗝一边宛若受惊的小鹿般望着他:“陆…………陆瑾…………陆瑾言…………”
每一个停顿都是一个不大和谐的打嗝声。
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充满了喜感,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你应该进军影视圈攻克最具喜感小金人奖!”
而在我这样异常羞窘的状态下,我听见他含笑说了一句:“一字一顿,我该谢谢你这么重视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
他勾起嘴角,把桌上那杯西柚水递给我,我也不客气,端起就咕噜咕噜喝了几口,饱嗝君终于消停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这叫我有些心虚,因为我知道我哭过以后眼睛会肿。他问我:“这么晚了才吃饭?”
“嗯,睡过头了。”
“声音怎么哑了?”他很细心。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从酒店出来不是追了你吗?淋雨了,回去之后没换衣服就睡了,估计感冒了。”
“吃药了没?”
“还没,先填饱肚子再说。”
说真的,我很好奇我怎么会这么自然地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像老熟人一样。
而他看我放下筷子,又问我一句:“对这里熟悉吗?”
我摇摇头:“就知道市立图书馆和紫荆酒店。”
“那我带你去买药。”他对我笑了笑。
啊啊啊,又是那种笑容,十万伏特!皮卡丘!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那你等等我,我去结账。”
在柜台刷卡的时候,我回头就能看见站在门口的他,身姿挺拔,侧脸英俊,在夜色之中干净得不像话。
他换了一身白衬衣,下面是条休闲西裤,明明是极简的搭配,不知为何硬生生地被他穿出了水墨画里的风流意蕴。
走出门时,我遗憾地撇了撇嘴。
这种人居然喜欢男人,当真是暴殄天物。
其实我有些跟不上自己的脑回路,因为事后我才想起来,与其为他人的性取向担心,此时的我明明应该为自己是不是遇见了拐骗小姑娘的怪叔叔而担心好吗?
反正遇见陆瑾言之后,一切的不正常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走了没多久,路边果然出现了一家药店。陆瑾言带我走进去,买好了药,然后又送我回了酒店。
雨后的夏夜终于有了一点儿凉意,我呼吸着充满泥土芬芳的空气,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问我:“小姑娘家的,大晚上的为什么住酒店,不回学校?”
我本来该十分警觉地保持缄默,不透露太多私人信息,可是鬼使神差地,我就坦白了:“和室友闹矛盾了,这时候回去不大好。”
他微笑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然后我就十分不矜持地把这个熟识一年多的陌生人当成了垃圾桶,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把和沈姿的矛盾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当然,我只说自己家里条件还行,完全没有透露我妈的信息。
我说得义愤填膺,必要的时候还激动地做了几个手势,就跟在演讲队训练时一样。
我看见他忍俊不禁好几次,眉眼弯弯的竟也十分好看,于是忍不住继续这么搞笑地说了下去。
等到我说完,他摇摇头,像是感慨万千地说了句:“现在的小姑娘…………”
我忽然有点儿不服气:“什么叫作现在的小姑娘?说得就跟你七老八十了一样!”
他问我:“你多大?”
“二十一。”
“我三十了,大你九岁,难道不该叫你一声小姑娘?”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嗤了一声:“行行行,您是叔叔辈的,我叫您一声叔叔行吗?”
他又一次低低地笑起来。
啊啊啊,简直是令人发指!明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好看到让人心醉神迷的地步,能别这么一直迷惑小姑娘吗?
然后他问我:“你一直就这么自来熟吗?”
我微窘:“这叫自来熟吗?一年半了,每回去图书馆你都在,看着都眼熟了好吗?”
他用一种略深沉的目光看了我两眼,微微一笑,然后不说话了。
酒店的大门近在眼前,我特别不满意地跟他挥挥手:“叔叔再见!”
酒店门口的服务员表情奇特地望着我们。
我看见他又一次弯起嘴角,然后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我:“再见,祝嘉。”
我又一次莫名其妙红了脸,简直不知道为什么。这人不管说自己的名字还是说别人的名字,都跟一字一句饱含芬芳似的,活像简单的汉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成了温润光泽的珠玉。
我隐约有种他跟我熟识已久的感觉,但明明又是第一次产生交集。
就这么一路走进电梯,我觉得有些离奇。
第二天我在市中心逛了半天街,买了几件衣服,又在网吧玩了半天的飞行棋,晚上回酒店倒头就睡。
第三天是星期天,我睡了个懒觉,琢磨着实在没事做,下午的时候就又去了图书馆。
天气又热起来,图书馆里还是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踏进六楼时,本来是下意识地往陆瑾言平时坐的位置看去,谁料真看见人了以后,我竟然无端雀跃起来。
我猜我是孤零零地在酒店待了两天,终于为看到熟人而开心。
我笑嘻嘻地从书架上取下我的莫泊桑,这一次没有坐在我的老位置上,而是脚步轻快地来到他旁边,十分坦荡地坐在他的邻座。
我甚至敲了敲他的桌子,笑眯眯地叫他的名字:“嘿,陆瑾言!”
他饶有兴致地抬头看我:“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一顿,收敛了一点儿笑容:“我看起来很开心?”
他点头:“一副看见了我欢天喜地的模样。”
呸!真不要脸!
我把书翻开,认认真真地看起来,谁知道看着看着就又走神了。
陆瑾言今天穿了件纯白色的印花T恤,我试图分辨出他胸前的抽象派印花是个什么东西,结果看着看着,他忽然叹口气,不慌不忙地合上书,抬头对上我的眼睛。
又被抓包了!
我的脸微微发红,而我佯装镇定地朝他眨眨眼:“怎么了?”
他无可奈何地弯起嘴角:“祝嘉,如果人的目光有温度的话,你已经把我烤熟了。”
“…………”
你可以再直白点儿吗?
我的脸唰的一下红透了,然后理直气壮地说:“我国法律又没规定不可以在公共场合看帅哥!你长得帅是你的事,我盯着你看是我的事,有本事你去告我啊!”
陆瑾言的眉毛十分奇异地抖动两下,然后倏地笑了出来。而我明明应该为他的嘲笑而恼怒的,却不知为何,骤然间被这样风光霁月、倾倒众生的笑容所震撼,于是怔怔地看着他。
我甚至情不自禁地说了句:“长得这么祸水,居然跑去祸害男人,这真的科学吗?”
于是我看见陆瑾言的笑容十分诡异地僵住了。
他眼眸微沉,定定地看着我:“你说什么?祸害…………男人?”
总之撇去复杂的过程不说,我最终明白了一个事实,陆瑾言是心理咨询中心的一名心理咨询师,而那天晚上和他在餐厅里碰面的中年男人不过是他的病人罢了。
他还翻开上回递给我的那本书,把“共情”那一章给我看了看。
书上说,共情就是要表现出和患者相同的感受与情绪,他笑,你笑;他哭,你同情。
所以说…………
所以说他那天晚上笑得那么温柔动人,跟他喜不喜欢男人…………
我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间或看书,不知不觉就到了吃晚饭的点。我越来越坐立不安,想着就要回学校,整颗心都焦躁起来。
桌上的手机振动了好几次,全是陈寒打来的,我铁了心不接,每次都直接把振动关掉。
最后一次关掉时,陆瑾言看了我一眼:“为什么不接?”
“骚扰电话。”
“骚扰电话的名字叫作‘亲爱的陈寒同志’?”
“…………”
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问起我话来都显得特别自然坦荡,就好像那是他本来就应该做的一样。就在他这种从容闲适的态度之下,我居然也忘了追究这个问题。
我干吗要心虚啊?
奇怪!
大概是他也看出了我那如坐针毡的模样,终于合上手里的书,问我一句:“明天周一了,今天不回学校?”
我唉声叹气地趴在桌上:“要回。”
不然干吗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被我这杞人忧天的模样逗笑了,把我和他看的书都放在一起,摞得整整齐齐的,方便管理员收拾,然后站起身来对我说:“走吧。”
“哎?”我疑惑地抬头看他。
“C大是吧?”他低下头对我浅浅一笑,“正好顺路,送你回去。”
我愣了一下,随即欢呼起来,结果又惹来管理员大妈凶狠的一个白眼,赶紧把音量降了下去。
从市中心到学校的一个多小时车程,有人陪伴,我那颗忐忑的心也会好过不少。
陆瑾言陪我回酒店拿我买的那些衣服,途中,我一个劲表示他是我遇见的大贵人。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祝嘉,我该说你轻信他人好,还是该感激你间接地表达出我长得很有正义感这个事实比较好?”
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坐上他的车,咧嘴一笑:“不用太感激我,我祝嘉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叫我活雷锋吧!”
陆瑾言低低地笑出了声。
见面不过几次,可我发现陆瑾言有个奇特的本事,能够让他身边的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做的事情无关风月,可举手投足间都自有风骨,一颦一笑都叫人忍不住屏息。
然而越靠近学校,我就越忐忑不安。就连陆瑾言也没办法拯救我,因为我知道该来的始终会来。
陈寒的电话响个不停,最后一次,我终于接了起来,听见他冷若冰霜地在那头问我:“你在哪里?”
我顿了顿:“返校的路上。”
他似乎很生气,用我未曾听过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打了一下午,你一个都不接,你知不知道我跑到紫荆来找你了?”
我一愣:“你找我干吗?”
他像是被我的问题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语气降至冰点,自嘲地说了句:“是啊,我也想问自己找你干吗,吃饱了撑的还是什么。”
他又一次干脆利落地挂了我的电话,留下我莫名其妙地愣在车里。
他来酒店那天把我气得太狠了,以至于我只记得他怎么凶我、怎么帮着沈姿数落我,而遗漏了最后那条短信:“我会把事情跟沈姿说清楚的,回学校的时候注意安全。”
我绝对猜不到他是在为我担心。然而这通电话还是让我无法克制地难受起来,我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手机,心里头堵得慌。
陆瑾言似乎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只摇头,不说话,于是他也没再问。毕竟我们才认识几天,虽然以前的日子里也常常见面,可终究是熟悉的陌生人。
他一路把车开进了学校,没有理会我让他停在路边的劝说,而是将车开到了女生宿舍楼下,问我:“哪一栋?”
我下意识地指了指左前方的宿舍楼,于是他又把车往前开了点儿。
我深呼吸,打开车门,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踏入这个熟悉的地方,却又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臂。
哎?
我疑惑地回过头去,看见陆瑾言递给我一颗…………草莓大福?
在我认识的人里,吃这个东西的绝对寥寥无几,特别是这个只有代购或者托人从日本才买得回来的牌子。
他眉眼淡淡地看着我,莞尔一笑:“看你的样子像是要闯龙潭虎穴,吃颗大福压压惊。”
我震惊地接了过来:“你也喜欢吃这个?”
他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什么意思?
干吗用那种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的眼神盯我?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开着车子远离了我的视线,这才醒悟过来,我居然没跟他道谢!分享雨伞给我,带我去找药店,甚至开车送我回来…………而我居然忘了道谢?
我那C大人的铮铮傲骨适时地跑了出来,简直万分懊悔。
踏入宿舍楼的同时,我把那颗草莓大福剥进嘴里,白巧克力的滋味和草莓的香气顿时蔓延开来,我忽然萌生一种错觉,好像龙潭虎穴我也敢闯了。
这个牌子的草莓大福我再熟悉不过,因为在我三岁的时候我妈就带回来给我吃过一次,我对此表现出了莫大的钟情。从今往后,我的生活里再也没缺少过这玩意儿。
只可惜多年以后,不缺草莓大福的我似乎莫名其妙缺了个家。
我深吸一口气,抛开繁杂的念头,终于停在了宿舍门口。拧开门把,我轻而易举推门而入,寝室里的三个人都在。
沈姿在埋头看书,朱琳戴着耳机在看电影,思媛在晾衣服,见我回来,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嘉嘉回来啦?”
我几乎萌生一种错觉,就好像周五的事件压根儿没发生过,而我不过和往常一样从市立图书馆回来,迎接我的永远是沈姿的漠然、朱琳不大真心的招呼,以及唯一来自思媛的友好。
我看见朱琳迅速摘下耳机,回过头来对我讨好地笑了笑:“嘉嘉。”
沈姿一如既往的高傲,没有搭理我。但是看见朱琳这态度,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再看思媛,她对我比了个口型:“陈寒——”
果然又是他那个老好人,大概是跟沈姿解释清楚了,所以朱琳也改了态度,没有和沈姿联合起来仇视我。
我关了门,兴致缺缺地笑了笑,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而当我看清桌上的东西时,那抹非常勉强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我看见了什么?
系主任帮我指点了一下午、终于改好的演讲稿被人撕成了碎片,正凄凄惨惨地躺在我的桌上。
诚然我的电脑里还有演讲稿的备份,但是这份由系主任亲自圈圈点点了一下午、做满了批注的演讲稿是独一无二的,我还没来得及把它修改成电子档,此刻就亲眼见证了它的灭亡。
我只感觉到嗡的一下,滚烫的血液开始朝着我那本来就不大容易保持冷静的大脑飞速奔腾。
我慢慢地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沈姿的桌前,抽走了她手里的原著小说,一字一句地问她:“是不是你干的?”
她没回头,也没回话,而是又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翻开继续看。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从她手里抽走了书:“沈姿,我在问你话。”
她不理我,继续上一刻的动作,而她每拿下一本书,我就毫不犹豫地抽走,直到她那乏善可陈、屈指可数的藏书几乎全部被我抱在手中之后,她还在试图拿起倒数的几本。
我忽然一下把手里的一摞书全部砸在她桌上,轰的一声,那巨响把朱琳和思媛都给吓住了。而我继续用那种平静的声音对沈姿一字一顿地说:“我在问你话,回答我。”
整个寝室似乎都寂静了几秒钟。
直到思媛一声不吭地扔下衣服,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脸上露出一种被吓到了却还十分坚定地要阻止一场流血事件的表情。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姿,终于等来她缓缓的一个回身。她看着我,用一种冷漠的语气对我说:“是啊,一时误会了你,气不过,就把它撕了,对不住啊!”
那是一种丝毫没有“对不住”意味的态度。
我的怒火已经从心头开始,一路蔓延到了大脑,烧光了我所剩无几的理智。于是我从她的书柜上随手拿过一样东西,也像她撕掉我的演讲稿一样,在没人来得及阻止的情况下,瞬间就把手里的东西撕了个粉碎。
我看见沈姿的表情瞬间变了,然后朱琳赶紧冲了过来,在沈姿冲上来打我之前,一把抱住她,大叫一声:“沈姿!”
思媛拉着我飞快地往门外跑,脸色都吓白了。
这一刻,我似乎才反应过来我撕掉的东西是什么。
第4页 :Chapter 03 眨眼总是遇见你
Chapter 03 眨眼总是遇见你
那是半年前,她好说歹说才劝服陈寒跟她一起照的照片,那天她满二十一岁,央求了好半天,终于得到陈寒的首肯,得以在自己那套艺术照里看见陈寒的身影。照片上,她穿着早已挑选好的白纱裙,虽然陈寒并未穿西装,但她那笑靥如花的姿态也俨然一副新嫁娘的模样。
那张照片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一样在我心上插了好长时间,而今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个巧合还是我潜意识作祟,刻意为之,总之我撕掉了她的宝贝,也拔出了心上的那把刀子。
我居然一边跟着思媛往楼下跑,一边笑出了声。
思媛傻乎乎地回头看我,一副看神经病的样子。
我一边大笑,一边拉着她的手往校外的步行街走:“我请你喝奶茶!”
扬眉吐气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顿时有些如释重负,好像自己在被她压迫多年的情况下终于做出了一次农民起义,心里那个热血沸腾啊!
我觉得这时候谁要是给我一根杠杆,我绝对不会用它来撬起整个地球,因为我已经有了敢拿它捅死沈姿的勇气与力量。
我带着思媛在步行街上东逛西逛,嘴就没停下来过,什么手抓饼、烧烤、烤面筋、奥尔良烤翅…………直吃得我俩肚子都圆了,互相拍着嘲笑对方怀孕好几个月了。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一边说笑一边往回走。
思媛告诉我,周五那天晚上,陈寒去紫荆找我以后,回来就把沈姿叫出去了,不知道说了什么。沈姿回来以后,只说一切是个误会,但是显然情绪并不好。
“其实我也觉得沈姿很过分,我们都知道你喜欢陈寒,她一直跟你抢就算了,何必在各方面都要打压你呢?”思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挑拨离间似的,但是我还是很气愤,虽然没有你的胆子和她闹翻,但是我是从心理上支持你的!”
这时候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沈姿和我之间的水火不容已经明显成这样了,就连一向胆小温顺的思媛都看不过去了。
还有就是,原来我对陈寒的感情已经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
我吸了一口手里的金桔柠檬汁,抬头看了看天,星星满天,还挺好看。
我想了想,还是问了句:“思媛,你觉得我跟沈姿比的话,有没有什么可比性?”
“有啊,当然有!”思媛不愧是我的好姐妹,特别诚恳地帮我说话。
我精神一振:“那说来听听,我哪点比她强?”
“你比她有钱。”
“还有呢?”
“比她大方!”
“还有呢?”
“比她豪爽!”
这是在夸我吗?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那,还有吗?”
这次思媛想了想,才说:“你比她有力气,比她强壮,每次搬书什么的,叫你比叫她强!”
思媛是学习委员,每学年开头都要安排搬书的人去发新书。我默默地又吸了一口金桔柠檬,忽然觉得我问了个十分愚蠢的问题。
谁都知道法语二班的沈姿人漂亮、学习好,每年的一等奖学金非她莫属,口语也出类拔萃。
而我呢?其实也不差,只是没沈姿那么出色,而别人提起来时,对我的第一印象也总是“法语二班那个特有钱的女的”。
其实我没有对外宣扬过我妈是干吗的,只跟寝室里的三个人说过。当时还在军训,大家叽叽喳喳地询问彼此的家庭情况,每个人都那么热情,难道我要说谎话?
然而一时冲动注定会受到惩罚,没过几天,全年级都知道法语二班的祝嘉是个富二代,祝嘉的妈妈则是明远集团的董事长。明远集团一说出来,谁不知道?市里最贵的楼盘有一大半都是明远的。
大概是看我垂头丧气的,思媛赶紧安慰我:“还有啊,你长得也很漂亮,不比沈姿差!”
她的视线落在我的金桔柠檬上,然后顺势又落在我的胸上,立马又补充说:“还有,你胸比她大!”
“…………”
眼看着思媛的眼睛还在我身上乱瞟,而我隐约听见身旁的一对男女发出了轻笑声。不管是不是笑我,我都特别真挚地拉住了思媛的手,递过去一个深情的眼神,表示我很感动。
真的,就停在这里别继续说下去了,我会感动死的。
然而回到宿舍楼下时,我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陈寒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面容沉静地看着我。
我顿时停下脚步,低声跟思媛说了句:“你先回去。”
思媛点点头,快走几步,和陈寒打了声招呼,然后擦肩而过。陈寒回过头来,正好对上我的视线。
那双眼睛幽深锐利,是我一直喜欢的模样,内双,却又不显小,总是积蓄着我所不了解的力量。
我之前还一直为他不了解事情经过就维护沈姿而生气,眼下知道他刻意去紫荆找了我,又专程来楼下等我,不知道等了多久,心里的气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思忖着我该说句什么。
真巧,你怎么在这里?
等我很久了吧?
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就在这儿傻站着?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恳地等我的分上,我就勉为其难不生你的气了,说两句好听的来听听?
…………
古有曹植七步作诗,今有我祝嘉在短短的几步路里酝酿了一肚子话,多数是我的少女情怀,少数是我的忐忑心思。
我用练习过无数次的姿态微微抬头迎向比我高出半个头的男生,露出那个可爱的笑容,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宿舍楼的大门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陈寒!”
我硬生生地终止了这个好看的姿态,转过头就看见朝着我们一路小跑来的沈姿,那身姿才叫少女,一身连衣裙荡漾得尤其好看。
下一秒,我听见陈寒在我耳边毫无温度地问了一句:“祝嘉,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顿时僵在原地。
我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从高一开始就和我熟识的男生,看着他日益清隽的眉眼,看着他此刻紧紧皱起的眉头。
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问我:“你做起伤害别人的事情来,不会有半点儿愧疚吗?”
那个眼神落在了我手中的金桔柠檬上。
陈寒了悟地笑了:“还挺开心的,是吧?”
我如遭雷击,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在朝我笑,换作以前,我会小鹿乱撞,而现在,我浑身冰凉。因为那个笑容充满嘲讽与不屑,是我所不熟悉的陈寒。
然后沈姿出现在我面前,以一种亲昵的姿态挽住了陈寒的手,开心地说:“我们走吧!”
自始至终都无视我。
金童玉女以令人羡慕的画面从我面前离开,只羡鸳鸯不羡仙。我看着陈寒一如既往挺拔的背影,忽然间觉得一切都很荒唐。
我怎么会以为他去紫荆找我是担心我呢?我怎么会傻到以为他站在宿舍楼下是为了见我一面呢?
夏天的风热得要死,我却无端觉得有些刺骨。
陈寒,他果真和他的名字一样,叫我心寒,心寒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这个晚上的,十点半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小说,而沈姿拎着一口袋零食回来了,笑盈盈地分给朱琳和思媛。
思媛看了我一眼,笑着回绝了沈姿:“不用啦,我今晚吃得可饱了!”
我躺在上铺,闻着空气里弥漫的奥尔良烤翅与各种烧烤混杂在一起的气味,然后听着沈姿用一种充满喜悦的声音对思媛说:“吃点儿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呀!”
朱琳顿悟,笑嘻嘻地说:“怎么,又是陈大少爷请客?”
沈姿好听地笑出了声,慢悠悠地说:“他知道我今天遇到了糟心事,不得安慰安慰?”
我手上的书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并且感觉像是压在心里一样。我在心里冷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刚才我和思媛多的都吃了,还在乎她这点东西?又不是买不起,又不是没吃过!
可是另一个声音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可它们都不是陈寒买的。
我又反驳,不是陈寒买的又怎么样?难道味道就不一样了?难道非得他买的才好吃?
总之我闻到空气里的食物味道,真心想吐。
我正百无聊赖地继续和手里的书奋战时,忽然听见沈姿又笑嘻嘻地说:“对啦,陈寒答应今年寒假和我一起去雪山滑雪!”
我心里咯噔一下。
谁知道沈姿竟然抬起头来望着上铺的我,笑靥如花地说:“祝嘉,我不生你气了,你撕了我的照片,我撕了你的演讲稿,就算两清了好不好?”
我慢慢地把视线挪到她脸上。
她真挚地望着我:“你把我的照片撕了,我当时气得都哭了,不过要不是你,陈寒也不会答应和我一起去雪山。”
寝室里一时有些安静。
我其实挺佩服沈姿的,明明因为照片事件恨我恨得要死,如今为了气我,竟然还能硬生生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可我祝嘉拥有C大人的铮铮傲骨,绝对不屑于委屈自己装出一副小白花的样子,所以我懒懒地翻了个身,把书放在枕头旁边,给陈寒他妈打了个电话。
“李阿姨,您睡了吗?”
好在她没睡,于是我乖巧地对她说:“阿姨,我的计算机二级还没过呢,我都大三了,要是再过不了,到时候拿不了毕业证。我想问问您,这个假期能让陈寒给我补补吗?”
陈寒是计算机专业的高才生,而他妈以前是下岗工人,现在则是明远集团分公司的一名会计——说起来,这事儿还幸亏有我在中间掺和。
李阿姨或许是因为这个,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要求,所以立马笑眯眯地答应了:“好,没问题!”
我也笑着说:“谢谢李阿姨!”
寝室里仍然一片寂静。
下一秒,我听见沈姿冷冷地骂了句法语出来,砰的一声推门就走。
看吧,我又打了胜仗,只要我肯做,没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不是吗?
这一星期过得不大顺心,我是如何取得决赛资格的“曲折过程”显然已经像是长了腿一样,传遍了整个年级。
年级上一共四个语种,英法俄日,虽说学的东西不相干,但好歹人员流通都是一致的,于是我得以感受到来自各国代表团的各种奇特目光。特别是上公共课的时候,总有那么几道若有似无的眼神锁定我。
我安慰自己,八国联军侵华不也一样过去了?我这儿才四国联军,不怕不怕。
演讲稿被我凭借记忆重新整了一遍,多亏了我这聪明的头脑,和沈姿当初撕掉的那份也八九不离十了。我在系主任的监督下练了一周,她直夸我进步大。
那当然,要知道推动我的可不是什么上进心,是仇恨的力量!
我可不想自己铩羽而归,然后看见沈姿那种“你看,我就知道”的嘴脸,我要震撼她,我要叫她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只有她沈姿才能做到。
当然,思媛偷偷告诉我,其实我就是想证明一件事情:虽然我得不到陈寒,但我可以从其他方面击败沈姿。
好吧,我承认她是对的。
好歹熬过了一周,我又一次兴致勃勃地往市立图书馆进发。
收拾太阳伞和钱包的时候,我听见思媛好奇地问我:“嘉嘉,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
我一愣:“有吗?”
“有,以前去图书馆的时候也就一般般,今天看着格外高兴。”
我摸摸鼻子:“大概是…………忽然间从基础法语老师那里感受到莫泊桑的魅力了?”
干笑两声,总之我有些雀跃地坐上了去往市中心的公交。
走进六楼大厅时,我第一时间往老位置看去,然而那里空空如也,邻桌也没有人。
心无端沉了一下。
看来又得一个人孤零零地看书了…………
我又一次取下莫泊桑,坐在自己的老位置看书,真烦,又开始看不进去。我频频翻页,所以也没注意到管理员大妈看了我一眼,似乎去阳台上打了个电话。总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翻过去的那些书页上究竟讲了什么。
然而就在我百无聊赖地玩着翻页游戏时,没过多久,忽然有人轻轻叩响了我的桌子,我顺着那只指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抬头一看,顿时愣住。
“陆瑾言?”
手的主人低头望着我,唇边有一抹揶揄的笑:“小姑娘看书的速度不错啊?”
又一次,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看见陆瑾言的时候,离我到达图书馆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然而对我来说如同须臾一样,因为在我看来再也没有比这更加神奇的事情了。
我怀着寂寞了一个星期的心情跑来图书馆,而他与我一前一后进来。虽说他是来看书的,不是来陪我的,但我就是很奇妙地产生了一种有了同伴的心情。
莫泊桑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我专心致志地看着书,偶尔弯起嘴角。
陆瑾言扫了一眼我的书,奈何他看不懂法语,不明白我在笑什么。
然后在我第N次笑出来时,他忍不住问我:“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我环顾四周,这边的几张桌子都没有人,于是小声地跟他解释了我正在看的这个短篇故事。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作《忙碌经纪人的浪漫史》,讲述了一个年轻的证券经纪人因为忙昏了头,竟然忘记自己上周末才和他的速记员小姐结了婚,又一次在匆忙之中向她求婚,闹出了一个大笑话。
我照着临近结尾那段,把证券经纪人求婚的几行翻译给他听:
他一股劲儿冲进里面的办公室,像一个做空头的人急于补进一样。他向速记员的办公桌冲过去。
“莱斯利小姐!”他匆匆开口说,“我只有一点儿空闲。我利用它来说几句话。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我实在没有时间用普通的方式跟你谈情说爱,但是我确实爱你。请你快回答吧——那帮人正在抢购太平洋铁路的股票呢。”
我抬头望着陆瑾言,笑得脸都快扭曲了,而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顿时明白过来…………他似乎并不觉得这个故事有多好笑。
我只能尴尬地解释一句:“所以说语言的魅力会在翻译的过程里丧失一大半,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然后我还低调地叹了口气,用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怆语气感叹道:“这种我站在山顶俯瞰茫然无知的人类的心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他终于低低地笑出声来。
我白他一眼:“你反射弧是不是太长了?这时候才领悟到莫泊桑的幽默?”
他用那种遗憾的眼神望着我,不紧不慢地指出一个事实:“祝嘉,我笑的是你。”
那神情叫我一愣,就好像是一个成年人看着一个智商没发育完全的小屁孩,无奈又有趣。
我顿时愤怒了。
这令人发指的家伙,我好心好意给他翻译莫泊桑的大作,他居然笑话我?
于是我愤愤地看着他,收拾起我的莫泊桑,趾高气扬地转身,打算去大厅的另一头坐。
途中穿过书架,我又一次不长眼睛地把地上的小凳子踹出一声巨响,管理员大妈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我赶紧开溜。
余光瞟到陆瑾言,他还在笑。
笑笑笑,笑个鬼啊!
我脸红了,生气了,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丢人了。
我和陆瑾言分别坐在大厅的两头,中间隔着一排一排的书架,但通过其中两个书架之间的狭窄通道,我们还是可以毫无阻碍地看见对方。
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挑的这个位置!
而在我看书的过程里,有道目光似乎始终若有似无地停驻在我身上。好几次我抬头去看,却发现陆瑾言安安静静地看着书,姿态闲适,神情平和。
于是我本该纳闷的心情又无端变得微妙起来。
我在想,陆瑾言还真是和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是因为年纪和阅历吗?他看起来总是于平和中显露出那么几分灼灼光华,明明只是坐在那里看书,也格外引人注目。
下午我没课,所以早早地就来图书馆了,而眼看着到了吃饭的时间,我见他没动身,也坐着没动。
所以当他走到我面前,问我是否要返校时,我下意识地问他:“你不吃饭啊?”
他挑眉:“你请我?”
“请就请啊!”我特别豪气地说。
我们去上回遇见的那家餐厅吃了饭,服务员拿着菜单恭候在旁时,我还特别有经验地把上次吃的那几道菜都报了出来,信誓旦旦地以一副地主之谊的姿态表示我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我还指着菜单上的肥鹅肝特别高贵地吐出一句:“Le foie gras,s’il vous pla?t.”
服务员一脸茫然地问我:“不好意思,请问您说什么?”
这次我用中文转述了一遍:“肥鹅肝,谢谢。”
眼看着我这么熟人熟事的,陆瑾言就把点菜的资格让给了我,我又像模像样地挑了几样看起来还不错的,然后就大功告成。
服务员走后,我看见他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忍不住问了句:“干吗摆出一副想笑又不笑的样子?”
他抿了一口西柚水,修长优美的手指在蔚蓝色的透明玻璃杯上投映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没什么,就是觉得会说法语的人很高端,能和祝嘉小姐共进晚餐,真是与有荣焉。”
我顿时涨红了脸,虚荣心无限爆棚。
而直到结账的时候,当我跃跃欲试地想要朝柜台走时,陆瑾言忽然阻止了我,含笑从钱夹里摸出一张卡,递给服务员。
片刻之后,服务员从柜台回来,恭恭敬敬地把卡还给了他。
陆瑾言对我说:“走吧。”
我疑惑地看着他:“这就完了?不用给钱?”
他低低地笑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我说:“我上班的地方就在附近,每天都是在这里用餐的,直接刷卡就好。”
“可是说好我请客的啊!”
他但笑不语。
我默默跟上他的步伐,想起自己刚才那副地主的神气样,忽然间就羞愧起来。
大概是看出我沉默得有些异常,走在步行街上,陆瑾言转过头来问我:“怎么了?”
我严肃地望着他:“有铁锤吗?想不想看人当众表演胸口碎大石?”
陆瑾言倏地笑起来,眼神里蕴满笑意,甚至朝我伸出手来,似乎想摸摸我的头。
我下意识地偏了偏脑袋。
下一刻,他眼神一顿,那只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然后松了松衬衣领口的第一颗金属纽扣,动作自然,神情坦荡。
我瞬间觉得自己脑补太多,竟然以为他会摸我的头。
接下来,我先以吃饱了太撑为借口,和他在市中心生生走了四条街。
然后,我又以经过满记怎能不吃甜品为由,拖着他进去坐了半个多小时。
我跟个话痨似的唠唠叨叨地讲着自己在学校的那堆破事,而陆瑾言听得很认真,偶尔微笑,神情专注。
我甚至好几次提到了陈寒,翻来覆去把这几天和沈姿的争执抱怨给他听,最终在他了悟的眼神里,我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道:“陆医生,有没有治愈相思病的良方啊?”
他姿态闲适地往椅子上一靠,淡淡地点头:“有。”
我兴致勃勃地凑过去:“说来听听?”
“少看言情小说,摒弃没营养的偶像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我忍了,黑着张脸,对着我的榴梿班戟疯狂地施行戳叉大法——无他,但求这气味赶紧弥漫出来,熏死我对面的无良心理医生。
可是他竟然在这样的气味里神情自若,一点儿不受影响,我简直郁闷。想我和陈寒去校外步行街吃甜品的那些日子,可是从来不敢点跟榴梿沾边的东西,因为陈寒受不了这味儿。
结果陆瑾言居然如此淡定!
最后,淡定先生抬腕看了眼手表,对我宣布:“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学校了。”
我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
这一刻我才明白,在学校里的我已经孤独到只能和思媛说话的地步了。我是多么渴望除了思媛以外,还能找到一个可以听我说话、陪我分享心事的人。
所以我挑中了好不容易与我有了交集的陆瑾言,一个星期以来都掰着指头数着见面的日子。
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荒唐可笑。
我居然把一片丹心寄托在一个跟我并不熟稔的陌生人身上,简直还不如一片丹心照夜壶!
他大概也察觉到了我那十分外露的失落,无可奈何地露出一抹笑容:“走吧,我送你。”
“哎?又送?”
“顺路。”
“噢,那好…………”我又有点儿喜滋滋的了。
我觉得这样不大妥当啊,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容易满足?
可怜的孤独患者,只要短暂地脱离孤独的状态,就能够开心起来。
我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这奇怪的病症,却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像我们C大那种偏僻的新校区,明明坐落在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三环以外,这位看上去对市中心熟悉得就跟地主似的先生又怎么会顺路呢?
以他的条件,无论如何不会是住在三环以外的人。
不过我雀跃的心情已经让我忽略掉了这些,只顾着开心了。
一路上我滔滔不绝地说着学校的趣事,把这辈子的搞笑功力都用上了。当车终于停在我的宿舍楼下时,我才停下来。
糟糕,我的心情又开始不好了。
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不想踏进那个寝室,非常非常非常憎恨每晚陈寒长陈寒短的沈姿。
我几乎是有些急切地问陆瑾言:“你明天还会去图书馆吗?”
我猜我满脸都写着“我渴望听到肯定的回答”,所以陆瑾言才会笑出声,然后不紧不慢地摇摇头:“明天不去了。”
我的星星眼瞬间熄灭了光芒。
而下一刻,我看见他打开我面前的小柜子,从一只玻璃罐里拿出了一颗草莓大福,递给我。
“明天不去图书馆了,上了一个星期的班,想放松一下。”
我一点儿也不开心地接过草莓大福,心不在焉地剥开糖纸,把大福塞进嘴里。
“我不是个会娱乐的人,所以,有什么好的提议吗?”他的声音非常低沉悦耳,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动人,“如果你也有空,不妨教教我怎么放松吧。”
前一刻还无滋无味的草莓大福瞬间甜起来。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我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好!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就在我欢快地下车欲走时,陆瑾言忽然叫住我:“祝嘉!”
“啊?”我又转过身来,却看见了站在对面的面包店门口的陈寒,立马一怔。
陈寒手里拎着只塑料袋,应该是刚刚买完第二天的早餐出来,此时一动不动地站在五级阶梯上看着我,像是要弄清楚我怎么会从一辆陌生的车上下来。
他熟悉我的每一件事,包括李叔叔每次来找我开的那辆车。
陆瑾言说:“你还没给我你的手机号。”
我顿时回过神来,赶紧拿出手机来:“你念你的,我给你打过去。”
等到一切搞定之后,陆瑾言终于开车离开,临走前,他似乎还回过头看了一眼。而当我终于直起腰来,再次望向面包店时,却只看见陈寒离开的背影。
他手里的透明塑料袋里清晰可见地躺着两瓶果粒多、两只菠萝包。
我纳闷地想着,既然都给沈姿买了早餐了,干吗不叫她下来拿呢?还拎回寝室,真奇怪。
片刻之后,我又顿悟了,估计他一眼都不想多看我,所以转身就走。
还好,我安慰自己,有了陆瑾言这个好伙伴,这个周末一定会是个充实又愉快的假期。
让陈寒和沈姿都去见鬼!
晚上睡觉之前,我听见沈姿哼着歌在敷面膜,出去打了个电话之后,回来就开心地宣布了一个消息:明天她要和陈寒一起去听法国女歌手的音乐会。
我一愣,随即想起了前段时间看到的消息,我很喜欢的那个混血女歌手在全国展开巡回音乐会,明天恰好轮到D市。
我知道沈姿一向不爱唱歌,平时也没见她听歌,可是眼下她居然要和陈寒一起去听音乐会,并且还是我喜欢的歌手…………
我想了想,鬼使神差地发了条短信给陆瑾言:“不然,明天我们去听音乐会吧?”
他很快回复我:“这么高端?你最好不要告诉我那是法语音乐会,否则这种高端程度,我恐怕无福消受。”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下铺的三个人都抬头望着我。
我从沈姿的眼神里看出,她很纳闷我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而我回复陆瑾言:“陆医生,我只是十分好心地打算拯救一下你的生活品质,提升你的欣赏水平,你千万不要太感谢我!”
接下来他没有回信息,而我很快发了条短信给我妈,问她能不能帮我买两张音乐会的黄牛票。隔了二十分钟,她告诉我搞定了,然后问了句我和谁一起去。
我毫不犹豫地回了思媛的名字。
她对我说:玩开心。
等我收到陆瑾言的回复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他说:“刚才洗澡去了,现在才看到。明天就交给小姑娘来安排了,我没有意见。”
我手脚麻利地发过去:“那陆叔叔就等着接受领导安排吧!领导在这方面经验十足,保证让你放松到身心舒畅!”
我兴致勃勃地跟他一来一回地发短信,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们男女有别,深更半夜地在这里聊得欢似乎不大妥当。
而下一秒,就在我等他的回复时,手机忽然响了。
《葫芦娃》的音量之大,顿时引来下铺三人的瞩目,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喂?”
手机那头,宁静的夜色之中传来陆瑾言温润清冽的嗓音:“在干什么?”
“躺在床上和你发短信。”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似乎轻笑了两声,语气无端轻快起来:“祝嘉。”
“嗯?”
我的心微微提了起来,不为别的,就为这人每次叫我名字时那种叫人心痒难耐的语气,一字一顿,像是充满了感情,却又不留痕迹。
“不早了,睡吧。”
“哦,好。”我下意识地乖乖答应。
他饱含笑意地对我说:“那,晚安了。”
“晚安。”我还是十分老实,声音都和他一起变得低沉温柔起来。
而我挂掉电话之后,忽然听见朱琳兴奋地对我说:“嘉嘉你谈恋爱了?”
“什么?”我还没回过神来。
脚那头的思媛也眉开眼笑地爬到我的床上,笑嘻嘻地问我:“是谁是谁?居然还打电话来道晚安,你还从来没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过晚安呢!”
是吗?
我从来没这么温柔地跟她说过晚安?
下一刻,我弯起嘴角,用比刚才还要温柔还要“鲜嫩多汁”的声音对思媛说:“晚安,刘思媛同学,请你闭上你的樱桃小嘴,立马滚去躺平挺尸,好吗?”
宿舍很快就熄灯了,我躺在黑漆漆的寝室里,觉得有些睡不着,于是拿起手机翻相册。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文件夹,内容不多,却藏满了我的少女情思。
关于陈寒的照片,我存得并不多,因为他不大喜欢拍照,当然更不会配合我摆出什么帅气的Pose。所以我只是小心翼翼地在他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偷拍,就连这些少之又少的照片,也大部分来自我八方收集的毕业照、集体照,甚至有的照片还是别人拍照时一不小心把他拍了进去,我则厚着脸皮去讨来的。
其实我多少有点儿缺心眼,就好比从高中到大三,六年过去,我的手机也换了一个又一个,从当初盛行的诺基亚一路走到今天风靡一时的Note 3,像素也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可是哪怕换了那么多手机,我却一张不落地把关于他的一切都保存下来。
在那个文件夹里,藏着一个叫作陈寒的少年。
在那个文件夹里,藏着一颗属于祝嘉的真心。
我的手指缓慢地在屏幕上划动,看见陈寒一路从眉眼青涩的少年长成今天这样清隽挺拔的大男生。
大概每段感情里都有个缺心眼的人,比如我妈之于我爸,比如我之于陈寒。
第5页 :Chapter 04 旷野上的夜明珠
Chapter 04 旷野上的夜明珠
D市的市立音乐厅在市中心,并不大,一般国内明星都会把演唱会的场所定在露天体育馆,而非这样小众的音乐厅。
不过要听法语歌的人本来也就是小众,场地大了难免会留空。
我知道在这种只有两百座的小场地,碰见陈寒和沈姿的概率肯定很大,所以离开寝室以前,精心挑选了一件价值不菲的小碎花连衣裙,粉红色与暖黄色的图案交织在一起,小清新得就像春日枝头的花骨朵。
我甚至在见陆瑾言之前,去楼下的彩妆店化了个淡妆。
镜子里的小姑娘亭亭玉立,我听着店员不断夸奖我长得漂亮,心知肚明我这样很傻。
陈寒和沈姿一起去听音乐会,跟我有什么关系?
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或者就算擦肩而过,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
女为悦己者容,我又是在为谁打扮呢?
然而我的“天生丽质(皮糙肉厚)”最终还是受到了应得的褒奖,我和陆瑾言约好一起吃午饭,当我走出宿舍楼的那一刻,那辆黑色轿车已经停在楼下了。我看见素来沉稳的陆瑾言也忍不住失神片刻。
他眼神柔和地看着我坐上车,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难得看见祝小姐精心打扮,我该说一句受宠若惊吗?”
我的虚荣心受到了极大的满足,双手抱拳:“好说好说!”
陆瑾言忍俊不禁,而我在心里默默说了句对不起,毕竟我这身打扮还真不是为了他,想一想也挺不好意思的。
音乐会晚上七点才开始,而我们有一下午的时间可以打发。
我带他去校外的步行街吃了顿价廉物美的干锅,然后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去网吧…………玩飞行棋。
当我提议去网吧的时候,看得出,陆瑾言的表情有些僵硬,毕竟网吧的环境实在不好,各种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于是我退而求其次,诚恳地说:“所以我就多花点儿钱,我们去包间吧!”
“…………”
网吧里向来不乏玩游戏玩得热血沸腾的人,一旦帮战胜利,耳机一扯就跳起来欢呼;一旦挂了,逮着键盘就开砸。
而我恰好是那种玩飞行棋特别较真的人,一旦被人打回家,就伤心得恨不能哭天抢地。
所以一开始,我就问了个清楚:“你玩这个厉害吗?”
陆瑾言摇头:“只看过家里的孩子玩,自己没玩过。”
于是我放心了。
我带着一种豪迈的心情,特别正义地拍拍胸口:“我会让着你的!”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们一共玩了二十来局,我的胜率不足百分之十。
我抓耳挠腮,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甚至握住鼠标的手都在颤抖,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看着那追在屁股后面咫尺之遥的陆氏敌机,真恨不能一口气跑回终点。
然而陆瑾言这种货色似乎不仅受到了遗传学以及生物学的眷顾,除了好皮相以外,他还拥有了飞行棋神明的眷顾,以及外科医生一般的快准狠手段。
一句话概括屏幕上的战局:谈笑间,我的红色小机机灰飞烟灭。
当陆瑾言的飞机又一次把我还差一步就进入安全区域的小飞机打回家时,我已经欲哭无泪了,我转过头来幽怨地看着他:“你、不、是、不、会、玩、吗?”
他似乎挺诧异地笑了笑:“这个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啊?”
接下来,他叠机,他迎风飞翔,他连续掷出无数六点,他吃了让我眼红的超多道具,他…………他把我全部打回了家!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屏幕,看着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我从高级飞行员直接降级成了飞行学员,简直痛不欲生、目眦欲裂。
我都快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让他把分还来了!可我穿着碎花裙,化着小清新的妆,只能默默地做一朵风中哭泣的小白花,血泪俱下。
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带陆瑾言玩飞行棋?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把我最拿手的QQ游戏一个一个拿出来和他血拼,从四川麻将到连连看,从对对碰到泡泡龙,从五子棋到斯诺克…………如果每惨败一次,我就吐血一升,我想我现在已经有资格获得红十字为我颁发的年度最佳献血热心人士的奖项了。
我的身心都受到了重创!
偏他还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地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对我笑道:“这些东西还挺有意思的。”
我扯开嘴角笑了笑,发誓这辈子都和QQ游戏绝交了。
我甚至萌生出一个离奇的猜想,马化腾是不是心理有一定的问题,恰好又是陆瑾言的病患,所以他们俩有所谓中饱私囊、私相授受的交情?不然他怎么就跟开了挂似的,在小企鹅家的游戏里一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于是我的周末在陆瑾言的心满意足和我的身心俱疲中过去了一个下午。
在步行街买了两个红豆饼、两个手抓饼,外加两杯星巴克的冰咖啡之后,陆瑾言开车带我往市中心进发。
我一向只喝星巴克的拿铁,听说星冰乐系列特别甜,于是怀着报复的心理给陆瑾言点了一杯可可碎片星冰乐,而自己也要了一杯之前没喝过的美式咖啡。
结果坐在车上的时候,我喝了一口,差点儿没吐。
苦,苦得我泪流满面。
我吃着手抓饼和红豆饼,干巴巴的滋味实在难受,可手里的咖啡又喝不下去,简直尴尬得要命。
然后我就哭丧着脸,不敢继续吃东西了。
陆瑾言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像是忍得很辛苦,最终把手边那杯星冰乐递给了我:“喝这个吧。”
我一愣:“那你呢?”
他像是无可奈何地侧过头来看我一眼,视线在我手中的美式咖啡上停留片刻:“如果不嫌弃,那杯给我吧。”
说实话,我愣了好半天,琢磨着这杯咖啡明明是被我喝过了,该嫌弃的是他,不是我啊。
于是我下意识地把那杯咖啡递给了他,他在开车,挪不开手,下一刻却十分自然地微微张开嘴。
我用一种思绪全无的混乱状态把吸管送到了他嘴边…………
然后他喝了一口…………
然后他对我说:“谢谢。”
然后我把咖啡重新拿了回来,又端起他的星冰乐凑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
然后我就奇异地陷入了一种神游天外的状态。
我一点儿都没有尴尬或者不好意思,因为我已经完全进入了一种被陆瑾言牵着鼻子走的境界。
他的自然和从容影响到了我,以至于我深深怀疑究竟是他想得太少,还是我想得太多。
这样真的正常吗?
我就跟进入代挂状态一样,不断喝着手里那杯星冰乐。
其实也没有传言中那么腻,冰冰凉凉的感觉,甜得恰到好处。
我咽下一口又一口,咖啡的微苦与可可的香醇混合在一起,简直叫我整颗心都陷入一种混沌状态。
这是我头一回来听音乐会,毕竟这种听起来就很小言很偶像剧的东西,素来和我这种单身人士没什么交集。
我捧着超大杯的星冰乐,和陆瑾言从停车场走出来,一起排队入厅。
结果轮到我们检票时,那个阿姨盯了眼我手里的星冰乐:“饮料零食麻烦在外面解决掉,入厅不可以携带任何吃的喝的。”
我顿时有些迟疑,星巴克又不便宜,况且我还有一大半没喝…………
“喝完再进去吧。”陆瑾言看出了我的犹豫,于是提议道。
他手里还拎着一袋吃的,刚才他只顾着开车,手抓饼和红豆饼都没吃。
于是结果就是音乐厅外面人来人往,而我们俩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我喝着咖啡,他吃着我买的食物。
当然,一开始他是不愿意吃的,甚至连坐下来都有些犹豫。
我特别豪爽地用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别拘束,随意点儿!”
就跟在自己家里似的。
陆瑾言低低地笑了出来,坐在了我身旁,还在我的劝说下吃起了东西。
很多人侧目看我们,我猜大概是陆瑾言的容貌太出众,而做出的事情又太接地气,于是止不住地笑。
他问我:“笑什么?”
我指了指他那身银灰色的衬衣以及黑色的休闲西裤,又指了指他手上的红豆饼,边笑边说:“你不觉得你现在做的事儿特别对不起你这身造型吗?”
没错,我是在夸他把简单的行头穿出了天子的贵气。
他好整以暇地看我一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只能呵呵一笑:“哪里哪里,您谦虚了,都是您爹娘生得好。”
他莞尔:“你爹娘生得也不错。”
提及父母,我的笑容僵了那么一瞬,侧过头去正打算无所谓地说两句时,却忽然发现他眼里似乎也闪过一丝懊恼的情绪。
我愣了愣:“怎么了?”
他立马若无其事地扬了扬手中的半个红豆饼:“太甜了,有点儿腻。”
我不疑有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星冰乐凑了过去:“喝水!”
他微微一顿,嘴角的弧度有扩大的趋势,有些无奈地叫出我的名字:“祝嘉…………”
“…………”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尴尬地缩回手,咬着吸管不说话了。
他低低地笑出了声。
夏天的风有些燥热,把我的脸都吹红了。
离七点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我把剩下的咖啡扔进了垃圾桶里,回头对陆瑾言说:“走吧。”
我们检票入厅,排队时,有几个法国人站在我们侧面,应该是主办方的人。
音乐厅外的展板上写着“中法建交五十周年”的字样,中法双语,海报下方还有一只小小的彩色木马点缀。
我看见那几个法国人指着木马,似乎很感兴趣,夸着夸着,话题忽然由木马转到了人,一个大鼻子的法国人说:“中国的女人挺漂亮的。”
回答他的是个法国女人:“那你怎么不追求一个带回法国呢?”
他摸了摸大鼻子:“没找到合适的契机。”
“你旁边那个小姑娘就不错啊!”有人笑起来。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听着,直到察觉到有几道炙热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从我身上扫过以后,我才意识到他们在说我,于是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那个大鼻子的法国人很年轻,此刻也被他们嘲笑得脸色发红,嘀嘀咕咕地说了句:“小点儿声!”
卷发的女生笑起来:“怕什么呀,她又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哪儿来的冲动,我忽然一下恶趣味上来了,朝着那个女生咧嘴一笑,用十分流畅的法语对她说了句:“感谢你的夸奖。”
我看见几个法国人顿时呆住了,大鼻子先生的脸直接一路红到了耳根子。然后我们集体笑了出来,他们和我一一打了招呼。
卷发女生看了几眼和我站在一起的陆瑾言,也对他笑了笑,用法语问了声好。
我赶紧补充说:“他不懂法语。”
女生恍然大悟,看看他,又看看我:“你们是恋人吗?”
我一怔,随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陆瑾言,他的表情很温和,哪怕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也非常礼貌地微微笑着。
落日的余晖映在他英俊干净的侧脸上,散发出一种叫人忍不住嫉妒的光芒。
我忽然间虚荣心发作,笑眯眯地回过头去看着那个女生,点点头:“是啊。”
他们开始夸我俩郎才女貌,表情夸张得叫我喜笑颜开。
检票入厅后,陆瑾言才好奇地问我:“刚才他们在说什么?”
我想了想,严肃地说:“他们问我你是不是我爸爸。”
他的脸立马黑了半截儿:“那你说什么了?”
“我当然说不是了。”
我语气轻快地回答他,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的表情好看了点儿。
于是下一秒,我又立马补充说:“我告诉他们你是我叔叔。”
陆瑾言的眼睛微微眯起,表情却没有太大变化,这倒是叫我失望了。我本来就是存心想逗弄他一下,凭什么每次都是我闹了个大红脸?
这不公平。
我们的座次是第三排正中间的七号和八号,看得出,我妈从卖黄牛票的手里买来的是绝佳的好位置。而当我们对号入座时,七八号空位的两侧都已经坐满了人。
我一眼瞧见七号左边是个帅哥,而八号右边是个大叔,于是立马拉住了正欲就座在七号的陆瑾言,凑过去小声说:“让我坐这里!”
他了悟地看了眼七号旁边唇红齿白的英俊小生,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七号座位上。
我黑了脸,只得坐在八号,小声问他:“干吗啊?干吗跟我抢座位啊?”
他微笑着看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叔叔年纪大,优先入座。”
“…………”
这绝对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我想过也许会在这个不算大的音乐厅里碰见陈寒和沈姿,可无奈我妈挑选的座位太靠前了,我猜沈姿订的位置无论如何也该在中间偏后去了。
真遗憾,我打扮得这么好看,身旁还坐着这么帅气的一位叔叔,要是能当面交锋,我该多有面子啊!
我特别惋惜地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谁知道陆瑾言忽然语气淡淡地问我:“是在遗憾身旁坐的不是陈寒吗?”
我差点儿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的眼神陡然一沉,黑漆漆的眼眸一瞬间幽深得可怕,差点儿叫我以为全场的冷气给开到了最大挡。
我还没见过陆瑾言什么时候拥有过这种表情,似乎是失望透顶,又像是隐忍愤怒。
他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素来的温和沉静像是落日一般消失在沉沉夜色里,丝毫不剩。
愣怔了半天,我才终于回过神来,赶紧向他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希望陈寒坐在‘我们旁边’,不是‘我旁边’!”
我刻意强调了一下“我们”,然后又急急忙忙地说:“我是觉得丢人,他和他那位亲爱的第一名小姐都知道我喜欢他,我就跟个眼巴巴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瞎转悠的神经病一样。要是他们在这里,看见我带了个比陈寒帅了不知多少倍的优质男人,今后就不会再那么看我了…………”
我甚至加上了手势:“真的,没骗你!你比陈寒好看不知道多少倍,稳重又成熟,穿得也特有品位,跟你走在一起我脸上都有光!我这个人虚荣,又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要是让他们看见咱们俩坐在一起,我…………”
我越说越紧张,于是话痨特质立马表露无遗。
而我急于解释,都没来得及看清陆瑾言的表情是如何由那种极度阴沉的状态恢复到温润如玉贵公子的状态,总之当我听见他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时,才终于反应过来。
他已经不生气了。
我立马噤声,看着他弯弯的嘴角和明亮得有些灼人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气消了?”
他用那种温软得如同三月春风的眼神望着我,慢条斯理地回答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
我一愣,这不是糊弄人吗?
于是我理直气壮地指着自己的双眼:“这儿和这儿!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我看见身旁的大叔兴致盎然地看着我们,就跟看戏似的,于是赶紧充满期待地问他:“您也看见了吧?他刚才明明就是生我气了,是吧?”
我期盼着他赶紧点头,给予无助的少女一分力量与支持。
哪知道这位胡子拉碴的大叔笑眯眯地摇摇头:“我只看见了一对恩恩爱爱的小情侣。”
我倏地涨红了脸。
不帮我就算了,还趁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这为老不尊的人可真是,真是没法说!
我红着脸转过头来对上陆瑾言饱含笑意的眼睛,正准备再辩解两句,下一秒却听见那位大叔慢悠悠地哼起歌来。
“妹妹你坐船头哦,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我都快出口的话霎时堵在喉咙眼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直憋得我脸红脖子粗。
而我看见陆瑾言面上的笑意更浓,配合着全场刹那间暗下来的灯光,柔和又美妙,宛若万千星辉同时绽放。
我顿时愣住了。
明明音乐厅内的灯光都已经暗淡下来,只剩下台上微微发亮的舞台效果,可我眼里不知为何只看见了这个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似是传说里的夜明珠,在一片寂静的旷野之中散发着温柔的光。
而我的心也不知为何颤巍巍地摇晃起来,扑通,扑通,心跳声响彻胸腔。
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之间竟然忘了挪开眼。
整场音乐会听下来,我都处于一种神游天外的状态。
原因之一是女歌手的声线柔和轻盈,让人情不自禁地放松了情绪,如同飘浮在云端一样;原因之二是我身旁坐着陆瑾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动了我的感官,叫我莫名其妙地分散了一半的注意力。
我眼前明明是闪亮夺目、遍布星光的舞台,可有的情景像是被烙在了视网膜上一样,挥之不去。
脑海深处不断浮现出一双眼睛,温柔明亮,充满了我所不熟悉的情感与力量。
就连音乐会结束时,我也没有回过神来。
还是陆瑾言出言提醒我:“散场了。”
我这才环顾四周,发现大家已经开始起身离去了。
慌慌忙忙地站起身来,我听见陆瑾言无奈地问我:“又在发什么呆?”
我面上一红,一边跟着人群慢慢往外面移动,一边勉力维持镇定:“听得太入迷了,没回过神来。”
这话就跟在安慰我自己似的。
我甚至开始相信这个理由了。
进场时天还亮着,散场时却已是夜幕低垂。
我们走出音乐厅的大门,对面的中心广场上已经亮起无数盏灯,音乐喷泉在鼓点节奏中摇曳生姿,一群跳舞的人将原本宁静的夜晚点缀得热闹非凡。
我的心情也在这样的场景下无端轻松愉快起来。
跟在陆瑾言身后,我稍稍放慢了脚步,却看见他停在几步开外,回过头来关切地叮嘱我:“这里人多,别走神,不然该走散了。”
他的表情始终维持在那种清浅怡人的状态,是我从第一次见他以来就熟悉的那一种。可是与过去一年半不一样的是,现在的我似乎能从一些细微的变化里分辨出他的情绪。
就好比现在,他的眉梢微微抬起,嘴唇稍微紧绷,眼神直直地定格在我身上。
这代表他有些担心。
我倏地笑了出来,走到他身旁抬头看着他。
“笑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就是心情好。”我低下头去,心想,原来跟在心理医生旁边,我也不知不觉变得敏感细腻起来。
然而一切好像被剧本安排好一样,这个夜晚终究没有辜负我的精心打扮。
我们刚走到路口,还没来得及过街,身后就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阻止了我们的脚步。
“祝嘉?”
我一顿,和陆瑾言一起回过头去。
几步开外,沈姿与陈寒并肩站在一起。
我下意识地就把目光投向了陈寒,他目光沉沉地看我一眼,然后毫不避讳地盯着我身旁的陆瑾言。
而这时候的我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对金童玉女今天竟然都穿了件白色T恤,就连陈寒的牛仔裤和沈姿的牛仔裙也都是浅蓝色系。
我试图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个惊人的巧合,全世界那么多人,颜色却只有那么几种,撞衫的概率可比火山爆发的概率要大多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心一沉。
他们从来就没有对外宣布过他们在一起,可是那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又有谁会相信他们没有在一起呢?
我甚至看见了沈姿面上的笑意,那么刺眼,充满了不友善的意味。
我想我大概善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然不会觉得她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浓浓的炫耀气息。
沈姿笑着问我:“呀,原来你也来听音乐会了,真巧啊!”
而陈寒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问道:“这位是…………”
陆瑾言没有说话。
于是我露出一抹没什么诚意的微笑,介绍道:“这是陆瑾言,我的——”
后半句卡住了,因为我发现我貌似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
我的什么?我的叔叔?
估计我要真这么说了,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我可忘不了刚才陆瑾言在音乐厅里忽然翻脸的那一幕。
何止是可怕两个字可以形容!
所以我干脆就这么戛然而止,不再往下介绍。
陈寒却抓住我的话不放,又冷着脸追问了一句:“你的什么?”
我憋了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沈姿上前两步,当着陈寒的面似是故意说道:“肯定是嘉嘉的好朋友吧,不然不会一起来听两人音乐会!”
两人音乐会——非常意味深长的五个字。
说罢,她还笑盈盈地朝陆瑾言伸出手来,以示礼貌。
那只手修长纤细,莹莹如玉。
我盯着她的手,脑子里竟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这只手就是连续考出五次一等奖学金的手,也是撕掉我的演讲稿叫我为此奋斗了两天的手。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它,事后想起来,总觉得这时候的我表情一定十分诡异,带着一种黄继光舍身堵抢眼、董存瑞舍命炸碉堡的大无畏精神,一副要与它同归于尽的意味。
我以为像陆瑾言这么懂礼貌的人,必定会温文尔雅地伸出手与她交握,然后用他那好听得随时令人心醉神迷的声音说句“你好”。
可是几秒钟后,我身侧的人却迟迟没有伸出手来。
我看见沈姿就这么神情尴尬地把手悬在半空,等待着陆瑾言。
陆瑾言却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了句:“不是说好要去星巴克吃甜点吗?再不去就晚了。”
哎?
我疑惑地回过头去看着他,只看见他沉静温柔的容颜和漆黑透亮的眼珠子。
他把手递给我,而我顺从惯了,总是下意识地跟上他的节奏,于是也不假思索地把手放进他的手心。
下一刻,他带着我姿态闲适地过了街。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清醒地认识到,陆瑾言他帅呆了!他的老谋深算、心机深沉,他对我那些小心思的了如指掌、准确判断——简直叫我由衷地想要顶礼膜拜。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干燥清爽,不像思媛,每次碰我的时候总是带着凉凉的潮湿感,叫我略不适应。
走过宽阔的街道大概需要二十多秒的时间,而在这个过程里,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应该抽出手来,反而深思熟虑地想着一个问题:沈姿此刻是不是依旧维持着那个准备握手的姿势?
我忍不住弯起嘴角,直到我们已经踏上街边的台阶,走向半条街外的星巴克时,仍然没有合拢嘴。
经过路口时,转了个弯,陆瑾言才放开我的手。
他瞥了我一眼:“现在又是在笑什么?”
我说:“你一天到晚问我那么多‘笑什么’干吗?你不是心理医生吗?就不能猜一猜?”
他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嘴角:“心理医生最擅长的不是瞎猜,是从不断的问答中揣摩患者心理,你以为我是神算子?”
我哈哈笑起来:“不,你是陆半仙!”
走进星巴克以前,他似乎有些迟疑地看了我一眼:“祝嘉,你现在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吗?”
我一顿:“啊?”
然而下一秒,他已经回过头去推开了门,带着我从温热的空气里迈进了冷气十足的店内。
我压根儿来不及回答这个问题。
星巴克的马卡龙比起其他店里的当真要便宜很多,十元钱一个,小巧可爱,色泽粉嫩,看着就惹人喜欢。
虽然味道及不上以前我妈让李叔叔带给我的,但是我还是吃得很欢乐。
大概是看我一口气居然吃了五个下去,陆瑾言有些惊讶:“你很饿?”
我白他一眼:“我这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他挑眉:“什么意思?”
“你刚才不是问我,我的笑是不是发自内心吗?”我又一次把一颗小小的马卡龙塞进嘴里,笑眯眯地回答他,“看我食欲这么好,就该知道我没有强颜欢笑了。”
他顿了顿,随即又低低地笑起来。
他问我:“不是看见陈寒和你的死对头一起听音乐会了吗?不难过?”
“开始是很难过,不过看你那么不给沈姿面子,完全无视了她的问候和握手,我一想到骄傲如她不知道会在心里憋成什么样,就立马心情大好了。”
我特别诚恳,毫不掩饰自己那阴暗的心理,甚至把我长出来的毒蘑菇摘下来给他看。
“等我回寝室之后,一定不忘告诉她,我的陆叔叔有洁癖,不爱碰脏东西!”
“陆叔叔”忽然间笑出声,那笑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轻快随意,我差点儿就被他吓到了。
这还是那个随时随地温和内敛的陆瑾言吗?
这样的笑容可不是高高在上的男神应该有的。
不过,我立马又在心里对这个笑容进行了星级评定与打分:五颗星,九十九分,阳光到可以把人晒死的地步!
之所以少了那么一分,是因为他太吝啬,太少露出这种笑容,评委不满意,所以扣分。
离开星巴克的时候,我手里又捧着一杯可可碎片星冰乐。
我把那些小小的冰碴儿与可可碎片含在嘴里,感受着那种冰凉甜蜜的滋味,忽然觉得遇见陆瑾言是我二十一岁这个夏天最棒的一件事。
又或许不是二十一岁,毕竟我已经与他相遇一年半的时光。
要感谢那个下雨天,感谢他打着雨伞走向我,温柔地问了我一句:“没带伞?”
否则今天的我不会拥有如此充实的周末,不会在面对沈姿与陈寒时能够从容淡定如斯,更不会在失恋以后还有心情和他一起坐在这间晚来客少的咖啡厅里笑得肆无忌惮、没心没肺。
他把我从市中心送到寝室楼下,一路除了要忍受我那一激动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话匣子功力以外,还要负责把我那些稀奇古怪的话题给接下去。
我忍不住想笑,你看看,成熟稳重的陆叔叔竟然会和一个小姑娘讨论“大姨妈”、内分泌以及不孕不育与心理学的关系。
我以为他最终会受不了我的聒噪,毕竟连思媛有时候都会抱怨我。
可是他没有。
他就一直耐心且好脾气地笑着,时而侧过头来看我一眼。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总是叫我失神。
临下车前,他又一次打开我面前的小柜子,送给我一颗草莓大福。
我笑眯眯地接过来,剥开后,没急着吃,而是心血来潮地把大福送到他嘴边。
他一愣,挑眉看我,似乎在问我要干什么。
“每次都是我吃,也不见你吃。”我晃了晃手里的糖,“吃啊!”
其实我的意图很简单,有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
和思媛在一起时,我一向这样,就连和陆瑾言相处时,红豆饼、手抓饼什么的,我们也是一人一个。
而当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真的微微张口时,我才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
他含住了那颗草莓大福,同时亦无可避免地触到了我的指尖。
他的嘴唇温热柔软,像是三月的杏花花瓣。
我的指尖蓦然一动,滚烫得像是被火灼伤。
我忽然间有些慌张,愣愣地看着他,而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定定地注视着我。
陆瑾言凑过身来,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我,而我的心跳骤然停滞,浑身的感官都在这一刻无限放大。
我闻到了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我感觉到了他呼吸时温热的鼻息。
我看见他的面庞无限靠近。
我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觉得事态似乎超出了我的想象。
…………
这一秒,时间被拉长定格,而当我以为他与我之间的距离马上将成为阿拉伯数字里初始的那一个时,他却忽然停住了。
下一刻,他的手从玻璃罐子里伸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然后摆在了我面前。
“喏,你的。”
他摊开手心,修长好看的五指正中,摆着一颗圆润可爱的…………草莓大福。
直到那辆黑色的车载着它可恶的主人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时,我似乎还能听见空气中残留着陆瑾言若有似无的低笑声。
我面红耳赤地朝宿舍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明天早上要睡懒觉,于是决定去对面的面包店买点早餐。
而当我转过身来时,竟然又一次看见了面包店门口的陈寒。
奇了怪了,怎么老是在那个地方看见他?
他是有多爱吃面包啊?以前我怎么没发现?
我有点儿迟疑地放慢了脚步,却看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我,顿时不服气了。
干什么干什么?我又不是千古罪人,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做什么?还一副要砍死我全家的表情!
我心一横,昂首阔步地朝他走了过去。随着距离的不断缩小,我甚至看清了他手里一如既往的菠萝包和果粒多,以及他陡然间微微张开的嘴唇。
一定是又想骂我!
我迅速直起腰板,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我祝嘉也是有脾气的人好吗?为了沈姿骂我一次就算了,两次三次我可忍不下去。
等我买了酸奶和海苔蛋糕之后,再走出来时,陈寒已经不见了。
我就这么哼着歌回了寝室,心情却无端低落下来。
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浮现出陈寒和沈姿那副金童玉女的造型,我只能从手机上调出演讲稿,又一次默默背诵起来。
于一片寂静的黑暗里,我听见沈姿小声地拨了一个电话,用温柔无比的声音说了句:“晚安。”
我顿时屏住呼吸,下一秒,听见她低声笑起来,悄悄地对那头说:“今天我也很开心。”
不用说,我的预感应验了。
呵呵,多恩爱的小情侣,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胸腔里毫无阻碍地开始泛酸,我觉得很闷,演讲稿也背不下去了,就这么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下一刻,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
短信竟然是陈寒发来的。
“祝嘉,睡了吗?”
我无端恼怒起来,怎么,刚和小情人打完电话,立马来找我炫耀了吗?
我把屏幕一关,不再理会。
几分钟后,手机又振动了一次。
“如果睡了,早上看到短信回我一个电话吧,我想和你谈谈。”
我还是没忍住,手贱,回了一句:“抱歉,祝小姐很忙,没空和你谈。”
这次他立马回了我:“有什么气,见面再发吧,我们把话说清楚。”
说你个鬼!
我气呼呼地关机睡觉,闭眼不知多久,最后又恼怒地睁开来,重新开机,噼里啪啦回了句话过去:“见面也行,绝交的话还是得当面说比较好!”
然后我终于踏实地又关机睡觉了。
活了二十一年,我所了解的那个祝嘉总是这样,善于为自己的种种行为找借口。
我猜我大概永远改不掉这个毛病了。
第6页 :Chapter 05 五年没啥了不起
Chapter 05 五年没啥了不起
我和陈寒见面的地点还是老地方——校外步行街的甜品店。
我一勺一勺舀着碗里的碎冰,食之无味,而我面前的陈寒定定地看着我,多少让我有些不自在。
反正我是不会先开口的,我这么赌气地吃着甜品,最终等来了陈寒的妥协。
他说:“不生气了行不行?”
我呵呵两声:“陈大帅哥说笑了,我啥时候生你气了?”
他顿了顿:“祝嘉,我们好好说话行吗?”
我继续呵呵:“我说话一向这样啊,啥叫好好说话?”
陈寒的脸色有点儿阴沉了,眉头微皱,责备似的叫我的名字:“祝嘉!”
那表情,和上一次为了沈姿质问我有没有心时一模一样,就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无理取闹的智障。
我将勺子一扔,起身就走:“没什么事那就这样吧!”
哪知道他倏地抓住我的手腕,迫使我回过身去怒喝一句:“你干什么?”
他的力道很大,拧得我吃痛地瞪着他,而他似乎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这一点,慌忙松开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你就这么想为沈姿报仇?”我抬高了嗓音,打断他的话。
陈寒的表情霎时僵住。
他收回手,慢慢地说了一句:“祝嘉,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哦?说来听听。”
“我和沈姿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陈寒看着我的眼睛,“我们没有在一起,也不是男女朋友。”
这次我才真的是呵呵想扔他一脸屎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没在一起?没在一起买什么早餐啊?没在一起说什么晚安啊?没在一起还穿着情侣装去听音乐会?没在一起会默许满校园的人都看出你们是一对?没在一起会答应她放假了来一次双人雪山蜜月之旅?陈寒,你这么对沈姿可就有点儿叫人看不起了啊,敢做不敢当是不是?”
陈寒的眼神顿时沉了下来:“除了去听音乐会这一点,其他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嗤笑两声,转身就走。
门外拥进来几个我们专业的人,见我之后打了个招呼,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他们又对陈寒招呼了一句:“哟,沈姿家那位也在啊?咦,怎么不见沈姿呢?”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以更快的步伐朝门外走去。
我一路走,陈寒一路跟在我身后。
太阳毒辣,一如上次我从甜品店里跑出来时那样,只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陈寒没有留在里面,而是追了出来。
他就在我身后两步之遥,低声和我说着话。
“祝嘉,我为自己在不了解实情的情况下就批评了你道歉,我并不是帮着沈姿,而是因为她和朱琳都信誓旦旦地告诉我那个谣言,思媛也没帮你说话,所以我才会误会。”
我只拿后背对着他,一言不发地走着。
“我在电话里指责你,只是不希望她们再来指责你,如果你做错了事情,我希望对你严厉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别人。
“从小到大,当我做错了事情,我妈都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批评我,甚至是当着众人的面。因为只有你最亲近的人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对待你,旁人才会觉得心里好受些,才会闭嘴。”
我还是没有吱声,却在为那句“最亲近的人”失神。
诚然在这个偌大的校园里,他是我最亲近的人,因为自高中以来,他和我相处的时间甚至比我和我妈相处的时间还要多,而我在他家吃饭的次数比在自己所谓的家里吃饭的次数多得多。
我曾经一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无论他做什么,我都凑上去,而他也不曾拒绝。
他学画画,我跟着去。
他参加补习班,我跟着去。
高考之后,他去手机城打工,说要自食其力,于是我放弃了我妈早就替我计划好的毕业旅行,也跟着他在太阳下暴晒一个月,发传单,搞宣传。
我甚至一路努力学习,跟着他进了C大,跌破一众曾经不看好我的老师的眼镜。
我以为我可以成为他最亲近的人。
然而我没有。
陈寒还把我当成以前那个任性的姑娘,每次生气以后,只要他在我身后放低姿态,无可奈何地道个歉,我就会消气。
他说:“就算你因为这件事情生我的气,也没必要撕了沈姿的照片吧?她也说了比赛的事情是个误会,你就不要跟她计较了。反正最后参赛的人是你,她也已经受挫了。”
提到沈姿,我才倏地止步,回头望着他:“她是这么跟你说的?是我在跟她计较,是我揪着不放手?”
他一时没有说话。
我冷笑两声:“她就只说了我撕了她的照片吧?其他的只字未提,还真是个受了委屈、惹人怜爱的小白花呀!”
“什么意思?”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什么意思你去问她啊!”
我再次转身欲走,他却倏地拉住了我的手,上前一步,低下头来望着我的眼睛。
这样近的距离,甚至骤然间挡住了毒辣的太阳,在我面上投下一圈阴影。
我顿时一僵。
我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些难以掩饰的情绪,素来沉默清高的他忽然间冲动得不经思考就说了一句:“不准你走!我——”
我霎时愣住,他说…………什么?
不准我走?
我看见他面色微红,似乎有些懊恼自己刚才说的话,片刻之后才低低地咳嗽两声:“祝嘉,我们和好吧。”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刚才要说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最后无可奈何地说了句:“回到高中的时候吧,别总是吵架了,好不好?”
好不好?
如此带有商量和妥协意味的三个字。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柔软得不可方物。
那双狭长清澈的眼睛里是我熟悉的无可奈何,带着一点儿类似于宠溺的意味——以前每一次吵架之后,我都能在他眼里看到这样的情绪。
我陡然间心软下来,满腔怒火顿时冰消雪融。
他的手指还拢在我的手臂上,一圈一圈,温柔得叫我感觉不到夏天的燥热。
心底竟然只剩下一片冰凉世界。
而就在如此寂静温柔的一刻,陈寒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和我的距离太近,以至于我无可避免地看见了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沈姿。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瞬,我退后一步,打算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
然而陈寒忽然拽紧了我,毫不犹豫地按了拒听。
我顿时一怔。
我和陈寒就这样和好了,在一切误会都不去追究的情况下,我非常简单地接受了他的妥协和道歉。
我承认我是个很没出息的人,我甚至没去追问他和沈姿的事情,只是单纯地想着,不提那些糟心事,也许我就不会有糟心的那一刻。
就这么着吧,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我甚至没有跟沈姿说过这件事,只希望没有人来打破我暂时的安宁。
说到安宁,类似于这样的词总会叫我想起另一个人,那个不管看起来还是听起来还是相处起来,都叫人觉得温柔又美好的陆瑾言。
睡觉以前,我把他的备注改成了“陆叔叔”。
想到他要是看到这个备注的场景,我忍不住笑起来,最后闭上眼睛安心地睡去。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离演讲决赛只剩下不到一个月。
系主任很重视这次比赛,所以对我的训练也抓得很紧,每天晚上都在办公室和我一起练习。
周三晚上,她甚至带我去了承办这次决赛的校本部活动中心,坐在台下,要我上台试试。
然而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如此大型的比赛,眼下不是在我熟悉的演讲队,更不是在学院比赛常用的阶梯教室,我竟然无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偌大的礼堂可容千人,而我站在空荡荡的台上,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人一旦紧张,就容易忘词。
我明明倒背如流的演讲稿不知为何,就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样消失在脑子里,而我头脑一片空白地望着台下的系主任,看着她越来越紧皱的眉头,心里拔凉拔凉的。
我磕磕巴巴地背诵着稿子,断了不知多少次,赶紧说对不起,又重头来了不知多少次。
最后,系主任揉了揉眉心:“祝嘉,你下来吧。”
我低着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她说:“在办公室的时候明明练得好好的,怎么换了个地方就不行了?”
“我…………我有点儿紧张…………”
“现在台下一个人也没有,你都紧张成这样,到时候要是坐满了观众,你该怎么办?”
“我…………”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想我大概是不够优秀,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所以才会叫她失望。
系主任叹口气:“这样,你这几天先缓缓,稿子都背熟了,克服一下心理问题最要紧。你叫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替你看看,当众做一下演讲,或者去周末的法语角,换个不熟悉的环境试试。下周我们再来。”
回学校的路上,我看着系主任有些无奈的表情,心里难受得不行。
这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是沈姿。
我看过她以前很多参加比赛的视频,那种从容的气度、自信心十足的模样是我求也求不来的。
我沮丧地想着,也许系主任也希望我是沈姿。
那天晚上,我的情绪不大好,思媛问我彩排得怎么样了,我兴致缺缺地摆摆手,对着电脑发呆。
思媛问我:“是不是紧张了?”
我点头,瞥了眼沈姿,思媛会意,也坐在自己的电脑前面,用QQ跟我聊天。
她说:“实在紧张的话,要不,去问问这方面的专家?上一届不是有个师兄经常参加这些比赛吗?去虚心请教请教吧!”
我顿时灵光一闪,对了,找专家!
我想到的专家并非经常参加演讲比赛的师兄师姐,而是心理咨询师,陆瑾言。
熄灯以后,我蹲在走廊尽头的阳台上,发了条短信给他:“睡了吗?”
等了好一会儿,他都没回复我。蚊子在耳边嗡嗡叫,我被咬了好几个红疙瘩出来,正准备回寝室时,手机响了。
陆瑾言的声音从那头传来:“祝嘉?”
温柔清澈,还带着些许笑意。
我从中听出了一点儿非同寻常的慵懒喑哑,于是反问他:“已经睡下了?”
“嗯。”
“呃,那你继续睡,继续睡…………”我挺不好意思的。
“没事,已经醒了。”他低低地笑起来,似乎是支起了身子,“说吧,有什么事?”
我叹口气,不客气地把找他的前因后果交代了一遍。
我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走廊,小声说:“我不想输给沈姿,想争口气,结果偏偏硬气不起来,越在乎越紧张。你不是心理医生吗?我就想着…………想着…………来找你试试…………”
陆瑾言似乎沉吟了片刻,短暂的时间里,我还以为他睡着了,于是问了句:“陆瑾言,你睡了吗?”
他轻笑两声:“在你眼里,我是这么没义气的人吗?”
我撇嘴。
他却已然作出决定:“这样吧,周五下午你没课,来咨询中心找我吧。”
我赶紧道谢,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哎?你把我当成病患了?”
“如果你希望——”陆瑾言一本正经地说,“病患也行,那我们就走正规程序,咨询费按小时计。”
我财大气粗地回答说:“没问题,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说吧,多少钱一个小时?”
“鉴于是熟人咨询,打个折,每小时两千就好。”
0.01秒内,我妥妥地对那头低吼道:“不希望!我就是来拜访一下故人!还是走后门就好!千万不要走什么正规程序!”
我听见陆瑾言的笑声像清风一样徐徐传来,明明是传入耳朵里,却不知为何竟像是吹在面上一般,在我的双颊上染出了一层薄薄的绯红。
周五下午,我背着小包包,十分严肃地踏上了求诊之路。
按照陆瑾言给的地址,我顺利地抵达了咨询中心。
他工作的地方果然离图书馆很近,与我们看书的地方仅仅隔着一片湖,遥遥相望。咨询中心很大,像是一个小型医院,但是建筑风格很现代化。
前台小姐问我:“请问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吗?”
我点头:“我找陆瑾言。”
“有预约吗?”
“呃,应该算吧…………”
“姓名?”
“祝嘉。”
前台小姐翻了翻记录:“不好意思,这里没有您的名字。”
我一窘,只得给陆瑾言发了条短信:“我到了,但是前台说我没有预约,不让我进去。”
片刻之后,陆瑾言从走廊深处走了出来,眉眼温和地叫我一声:“祝嘉。”
我的眼神倏地亮起来,在前台小姐的注视下,笑眯眯地朝他跑去。
他的办公室挺大的,摆设简单,有一个圆弧形的阳台。
阳光从他身后的玻璃门外照射进来,而他穿着米白色的衬衣,弯腰给我倒了杯水,又把空调的温度降低了一点儿。
“热不热?”
“热死个人。”我诚实地回答,咕噜咕噜把水喝了下去。
陆瑾言笑起来,没有如我所想那般坐在桌后,和我隔着办公桌公事公办,而是带着我一起坐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像是两个老熟人即将展开一场茶话会一样。
他给前台打了个电话:“今天预约的病人都来过了,接下来的时间,不用安排预约了。”
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我,微微一笑:“我们开始吧。”
我顿时有点儿紧张:“开始…………开始看病了?”
他似乎有点儿想笑,清了清嗓子,看我一眼:“姓名?”
“祝嘉。”
“年龄?”
“二十一。”
“性别?”
“女。”
“需要咨询的方面?”
“哎?演讲——不是,大概是人际交往恐惧症?好像也不全是…………”
我琢磨着自己是个什么症状,却看见他倏地弯起嘴角,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祝嘉。”他叹口气,“都说了你不是病人,我也不是医生,只不过帮你克服一下心理焦虑罢了,别这么紧张。”
我顿时反应过来,所以他刚才是在耍我?
陆瑾言也端着水杯喝了一口,姿态闲适,神情自然。
我注意到他微微抬起的下巴弧线优美,干干净净的,一点儿胡楂都没有,而随着他吞咽的动作,喉结微微一动,带着一种莫名惊心的美感。
阳光照射在他的嘴唇与水杯相接的地方,玻璃与水珠一起反射出璀璨的光芒,更衬得他的双唇柔软润泽。
那一抹淡红的色彩如同三月枝头的杏花,芬芳四溢。
我顿时一惊。
放下水杯的陆瑾言随口问我一句:“在想什么?”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庸脂俗粉算什么,陆叔叔才是真绝色!”
陆瑾言霎时眉梢飞扬,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而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是如此诚实,顿时红了脸。
鉴于每次都是我出糗,这一次我决定先发制人,所以我义愤填膺地指责他:“都是你!一天到晚卖弄风骚,举手投足都在散发出雄性荷尔蒙!你太黄了!”
午后的日光不能不说毒辣,然而透过玻璃门照进充斥着冷气的办公室,也就勉为其难可以称为和煦了。
在这样宁静祥和的氛围里,我听见陆瑾言不疾不徐地对我陈述了一个事实。
“祝嘉,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解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一种典型的投射效应,也就是把自己的感情、意志、特性投射到他人身上,并强加于人的一种认知障碍。所以说,我们两人之中,黄的是你,不是我。”
“…………”
他看着我一脸囧样,又不慌不忙地继续作出解释。
“这种认知障碍的表现形式一般有两种:一是感情投射,二是认知缺乏客观性。你觉得你是属于哪一种呢?”
“…………”
哪一种?我怎么知道我是哪一种?
第一种,感情投射,意思难道是我对他动了感情?
第二种,认知缺乏客观性,光看字面意思也知道这就是直接承认我无知了。
我囧囧有神地望着他那温和的笑容,选择性地无视了他的问题,反而十分诚恳地说:“陆医生果然十分专业,不知道我能不能问一个与专业无关的问题?”
他莞尔:“你问吧。”
于是我虚心地请教了他一个困扰我很久的问题:“其实也没啥,我就想问问你是如何在每次做出一些人神共愤的事情时,还能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的?”
陆医生的嘴角如我所愿地抽搐了两下。
而他显然也选择性地无视了我的问题,因为他看了看表,轻描淡写地说:“一小时两千,你确定你要这么跟我闲聊下去?温馨提示,离你进门那一刻已经过了十二分钟了,也就是说,你已经浪费了四百人民币。”
看到他对我的指责,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露出人畜无害表情的行径,我只能竖起大拇指:“陆医生,我对你的景仰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他微微笑着瞥我一眼,用我曾经的一句话回敬我:“好说好说!”
他把我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唯独令我不满意的是,他没有配上双手抱拳的动作,硬生生就少了我那份潇洒恣意、放荡不羁。
我没有指出这一点,因为我十分恳切地望着他:“能开始了吗陆医生?我今天出门没带多少钱。”
我看见他低低地笑着,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吧,祝嘉。”
我一度以为陆瑾言会用多么专业的心理知识来克服我的紧张不安,甚至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打算把他说的技巧或者方法记下来。然而他自始至终没有说出与专业知识相关的半个字,而是一再要我站在他面前演讲。
他的办公室很大,可是与演讲厅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除了第一遍的时候,我结巴了几下,后面几遍就很流畅了。
而可笑的是,陆瑾言竟然瞬间变身演讲老师,时不时指点我做几个手势,要我该停顿的地方稍微停顿久一些,该慷慨激昂的地方声音高亢一些。
他并不懂法语,所以指点我的也不过是一些很浅显的地方,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看见他微微笑着,放松地靠在沙发上。
纯白色的墙壁与淡黄色的布艺沙发为背景,手边摆着一杯雾气缭绕的热水,而他就这样随意地坐在我的视线里,与阳光为伴。
如此闲适的一幅画卷,宁静悠远,似乎还泛着冉冉墨香。
我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演讲后,甚至比在系主任面前还要游刃有余、轻松自如。
第三遍结束时,陆瑾言出言打断我:“可以了。”
我还是很纳闷:“可是你还没帮我克服心理问题啊…………”
“换个地方。”他站起身来,关掉空调,带我往门外走去。
而我站在我们的目的地前方,只觉得更加困惑了。
图书馆?
来这里干什么?
陆瑾言带我一路上了六楼,跟管理员大妈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我身边,指着偌大的空荡荡的大厅:“就在这里演讲吧。”
六楼是外籍图书与专业书籍的陈列厅,一直就比较冷清,而此刻临近吃晚饭的时间了,更加没有人。
于空旷寂静的大厅里,我有些忐忑地站在陆瑾言指定的大厅中央,清了清嗓子,开始演讲。
手指微微蜷缩在手心,有些许汗意。
我的第一句话就有些发颤。
我猜我找到了我的病症所在,我惧怕这种大得吓人的“演讲厅”。
陆瑾言很奇怪,当真就是要我一遍一遍、不停地演讲下去,哪怕我总是磕磕巴巴,难以捋直舌头,但他就是执着地要我一遍一遍说下去。
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腻烦了,他却跟听不厌烦似的,仍旧认真地望着我,要我继续。
这个下午很快过去,在我嗓子发干之际,他终于让我停了下来。
我回过头去,发现湖的对面已经只剩下半个橘红色的落日。
我嘀咕着:“这样真的有用吗?”
他反问我:“没有用吗?”
我耸了耸肩。
其实好像还是有一点儿用的,至少最后一遍比前面几遍都要好很多了,磕巴的地方少了,忘词的部分也记起来很多。
然而这个效率可真是不敢恭维。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我觍着脸问他:“你打算收我多少咨询费?”
他随意地瞥我一眼:“你打算给多少?”
我犹豫了一下,比了五个手指头。
他挑眉:“五千?”
“五百。”我大言不惭地说,“咱俩都这么熟了,认识这么多年了,打个一折怎么样?”
“哦?我怎么不知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
“一年半了嘛!”我小声嘀咕,“大二上学期第一次来图书馆就碰见你,虽然我知道你肯定没有注意我,但是之后每次来,我都能看见你啊!”
陆瑾言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看我的眼神愈加柔和,宛若窗外那轮温暖鲜亮的落日,带着浅浅的光芒。
他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注意到你?”
我心里一顿,却只看见他大步往前走的姿态,随意又漫不经心,带着一种慵懒又优雅的风度。
最后还是陆瑾言送我回的学校,他总说顺路,我也没多问。
下车前,他仍旧递了一颗草莓大福给我:“明天继续吧。”
“啊?”
“你的问题不是还没解决吗?”他微微一笑,“明天不是工作时间,不收费了。”
“那今天的收费…………”我试探地询问。
他唇边的笑意逐渐扩大:“不急,来日方长。”
“…………”
真苦逼,看来还是要给钱…………
晚上睡觉之前,陈寒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演讲比赛准备得如何了。
我心情愉悦地说:“还不错。”
他在那头笑:“还不错的意思,就是有把握拿奖了吧?”
我撇嘴:“还不错的意思就是勉强把稿子背完了,争取不垫底。”
他轻快地笑出了声,我却一下子觉得内心都被击中了,他久违的笑声像是后羿那支强有力的箭一样,唰的一下从我的心口穿透,带来深深浅浅的印记。
我居然没出息地红了眼睛,像个怨妇一样问他:“陈寒,你有多久没对我笑过了?”
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而我所在的寝室里,也瞬间没有了音乐声与读书声。
音乐声是朱琳的,读书声是沈姿的。
而在我那“陈寒”两个字出口的同时,她们就跟约好了似的,骤然间为这个世界按下了静音键。
我听见陈寒缓慢有力地对我说:“有这么夸张吗?那要不然,以后我们每天碰个面吧,我笑给你看,行吗?”
这一夜,我的心都漂浮在空中,不知道我是如何入睡的。
第二天我照例去图书馆找了陆瑾言,由于心情愉悦,我自始至终挂着笑容,就连背稿子的时候也流畅不少。
他似乎有些惊讶于我的进步,含笑问我一句:“什么事这么开心?”
我神神秘秘地对他说:“昨晚陈寒打电话给我,问我演讲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有了片刻的停顿,然后才问我:“然后呢?”
“然后我说还不错,他就祝我拿奖。”
“这点小事就值得你开心成这样?”陆瑾言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很不赞同我。
我摆摆手:“当然不止祝我拿奖了,他对我笑了,还笑得特别开心,然后还说今后每天和我碰个面,笑给我看!”
我猜此刻我的脸一定灿烂得像是窗外的朝阳。
我甚至特别愉快地走到图书馆的阳台上,俯瞰着下面一片澄澈透亮的湖水,深吸一口气,觉得世界都变得美好起来。
陈寒。
我喜欢了五年的陈寒。
他说要每天对我笑。
我整个人都处于这种单曲循环的状态。
而陆瑾言就站在大厅中央,很久很久都没说话。我无意中回过头去,瞥见了他有些沉静的脸,顿时一愣。
也许是阳光没有照进大厅中央,他素来和煦的面庞竟然显得有几分阴鸷。
他不开心?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就在我怔怔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却又若无其事地对我露出一抹笑:“休息够了?休息够了的话,就继续练习,今天再练十遍,练完才能走。”
一瞬间,我愉悦的脸烂成了苦瓜。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过着无比规律的生活。
周一至周五,我当一个乖巧的好学生,每晚去系主任办公室练习演讲;周六到周日,我背着小包包去找陆瑾言,由着他用奇特的方式解决我的心理包袱。
他带我去了湖边,去了人民公园,去了中心广场,甚至还去了我们曾经去过的那家星巴克。
他要我站在他指定的地方,一遍一遍地重复背诵我的稿子。
一开始我扭捏到不行,当着别人的面呢,还是公众场合,他要我在这些地方背“鸟语”!
然而他执意如此,我也就自暴自弃了,反正他都不怕丢人,我怕什么呢?
几周以来,我恐怕做了上百次演讲,在不同的地方接受不同人的瞩目,从一开始的磕磕巴巴到最后的习以为常。
我承认他这招非常管用,至少比系主任日复一日地让我在办公室背稿子要管用多了。
比赛前的那一周,系主任每晚带我去本部的活动中心,站在偌大的演讲厅里,我仍旧有些紧张,可是已不像最初那般头脑一片空白了。
她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拍拍我的肩:“加油,祝嘉!”
我觉得肩上的重量沉甸甸的,大概背负着别人的希望,总会有压力。
比赛那天是周六,而我在周五下午,去见了陆瑾言一面,在图书馆做了最后一次练习。
依旧是临近傍晚的时刻,落日余晖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投下温柔的影迹。
我面对窗外,用最深情的语调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回过头来望着他。
而他坐在椅子上望着我,眼神平和宁静,一如窗外的落日。
那一刻,我忽然间屏住了呼吸,只觉得这个男人比那轮夕阳更加耀眼。
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哪怕他只是这样静静地注视着我,眼里似乎也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惊心动魄。
摄人心魂。
在我失神之际,他忽然间鼓起掌来,一声一声,回荡在空旷的图书馆六楼大厅内。
他站起身来,从容不迫地走向我,摸了摸我的头。
“你很棒,祝嘉。”
短短五个字,我的心都快融化了。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只能窘迫地低下头来,说了声:“谢谢。”
我想这一刻,我已经把他当成了非常特殊的一个存在,是哥哥还是父亲?从年龄上来说,似乎有点儿尴尬,难以判断。
于是我胡乱给他贴了张标签:好人。
周五下午是和陆瑾言在练习中度过的,而他送我回学校时,我在车上接到了陈寒的电话。
“在哪里?”他问我。
“下午去做了最后的练习,现在在回学校的路上。”
“还真刻苦啊,看来第一的桂冠非我们祝小姐莫属了。”陈寒轻快地笑了起来,“一起吃晚饭?”
我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好啊,去哪里?”
“你决定就好,还有多久到学校?”
“十来分钟。”
“好的,我在你宿舍楼下等你。”
挂了电话以后,我已经完全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了,转过头去得意扬扬地对陆瑾言挥了挥手机:“猜猜是谁?”
陆瑾言抿了抿唇,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吐出两个字:“陈寒。”
“这么神,一猜就中?”我还在笑,沾沾自喜地说,“也对,只有我们家寒寒能带给我这么大的惊喜了,比赛前一天还不忘亲自为我加油打气,吃顿好的。全世界就他对我最好了——”
我话还没说完,陆瑾言忽的一下踩下刹车。
汽车骤然停止。
我条件反射地往前面一栽,还好安全带帮我拦了一下,不然铁定撞玻璃上了。
就在我心脏狂跳的同时,陆瑾言慢慢地转过头来,面色淡然地看着我:“那我呢?”
我顿时错愕了。
想必我的脸都被他吓白了,一颗心还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惊魂未定。
陆瑾言的眼睛漆黑一片,幽深得捉摸不透。
他说:“陪你练习了将近一个月,分文未取,原来还比不上请你吃一顿饭的陈寒?”
我一下子有些迟疑了。
他说这话时,表情很冷淡,可说话的语气又是一副懒懒散散开玩笑的样子。
我只能继续装傻,也不说话,只观察着他的表情。
片刻之后,他重新发动汽车,然后再也没有出声。
这十来分钟的时间变得十分煎熬。
等到汽车终于停在宿舍楼下时,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然而还没来得及和陆瑾言说再见,我就看见了令我心跳停止的一幕。
宿舍楼大门外,就在那个很多情侣每晚因为宵禁而不得不忍痛吻别的台阶上,我熟悉的一男一女就站在那里,男的英俊,女的漂亮。
他们的姿态十分亲密,几乎就在我望过去的同时,女生踮起脚飞快地在男生脸上亲吻了一下。
我本来该跟陆瑾言道谢的,然后向等我的陈寒兴高采烈地挥一挥手,可是此刻,我的脚像是注了铅一样扎在原地。
我甚至没能说出一个字,就这么呆呆地望着那两个人。
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等我吗?
不是说好了要和我吃顿好的,给我加油打气吗?
为什么当我兴冲冲地赶来现场时,看见的却是金童玉女亲密拥吻的一幕呢?
事实上我最多看了几秒钟,然后就在陆瑾言一声不轻不重的“祝嘉”的提醒下,又迅速钻进车里。
余光看见那边的两个人都回过头来,我立马关好车门,心跳如雷地对陆瑾言说:“开车!”
我简直不知道为什么亲吻的是他们,而我摆出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干什么?
陆瑾言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朝我们快步走来的陈寒,然后毫不迟疑地发动了汽车。
我看见陈寒神情慌张地朝我们跑来,然而他终究跑不过汽车,我也不想面对刚和沈姿亲吻过的他,多看一秒都是煎熬,于是飞快地拉回了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膝盖。
我在校外的星巴克里喝了三杯超大杯的可可碎片星冰乐,终于被甜得发腻,而我对面坐着的陆瑾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靠在椅子上,面容沉静。
我心乱如麻,脑子里也乱哄哄的,当然也没去理会一直振个不停的手机。
直到外面天色都要黑下来了,他才对我说:“回去吧,祝嘉。”
“回去干什么?”
“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把吸管咬得不成样子,然后纠结地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像个傻子一样?”
“不是。”
“…………”我心头一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陆瑾言你真是个好人。
幸亏我反应慢,没有说出来。
因为在我说出这话以前,陆瑾言就不慌不忙地补充了一句:“明明就是个傻子,谈不上像不像。”
“…………”
他送我回了宿舍,临走前,依旧递给我一颗草莓大福。
我已经习惯了,把甜甜的巧克力塞进嘴里,靠在椅背上没急着走。
天已经黑了,又是“奸情”滋长的时刻,宿舍楼外开始一波又一波地涌现一种名叫情侣的生物。
陆瑾言似乎叹了口气,望着前方已然亮起的一排路灯:“值得吗?”
我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我关于陈寒的事。
“我等了他五年,我也不知道值不值。”我如实地回答说。
他沉默了片刻,才对我说:“祝嘉,你知道人的一生有多长吗?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二岁,五年对你来说,还不到人生的十四分之一,你以为喜欢一个人五年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
“一个五年被浪费了,没什么了不起。一次失败不过是证明了那个人不值得你等,有什么了不起呢?大不了那五年不要了。”
“…………”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被夜风送入耳里,竟然带着一种异样的温柔与深情:“只要下一个五年,找到对的那个人就好。”
我微微一震,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低头凝视着我,浓密的睫毛在眼帘下方投下一圈温柔的阴影,叫我看不清那双眼眸中的神色。
然而,我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面对沈姿的耀武扬威,而是和思媛在楼下一边聊天一边喂蚊子,直到熄灯了才回寝室。
我爬上床,又一次听见了沈姿用挤得出水的声音对电话那头的陈寒说晚安。
这一次,我直接忽略掉了陈寒发来的所有短信,删掉了他的所有未接。
我平静得像是鲁迅笔下那些旧社会里已经麻木的中国人,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心情面对这些隔三岔五比“大姨妈”来得还准时的破事。
然而我最终还是失眠到半夜。
老天爷,我就要去演讲了,能麻烦您老人家赐予我扔掉黑眼圈的好梦吗?
于一片寂静中,我听见了老天爷的回答:湖边的癞蛤蟆呱呱呱地叫着。
呱与瓜同音,用我们盆地的话来翻译,瓜就是怂,就是蠢,就是无可救药。
在这样的嘲笑之中,我闭上了眼睛,恍惚中又一次听见了陆瑾言对我说的那句话。
“只要下一个五年,找到对的那个人就好。”
第7页 :Chapter 06 记忆总是像首歌
Chapter 06 记忆总是像首歌
这次比赛是杨书记与系主任一起带我去参加的,全国共有三十六所高校参加,很多学校的名字甚至是我一听到就会腿软的。
我一向是个中等生,以中等成绩考进了一本院校里不好不坏的C大,进来以后也一直在考试分数上处于不好不坏的位置。
还好我有个唯一的优点,那就是我的口语——而就连这个也多亏了我妈肯花钱,在大一大二的两个假期里给我找了法语外教,还让我参加了培训班,疯狂练就了一口还算流利的法语。
活动中心的演讲厅慢慢地嘈杂起来,我坐在台下,看着从四个门一拨一拨拥进来的观众,还是无法抑制地开始紧张。
杨书记拍拍我的肩:“没问题的!”
系主任也对我微笑:“祝嘉,别怕!”
然而她们不提还好,一说这话,肩上的重量沉甸甸的,我顿时又紧张不少。
我忘不了杨书记在办公室里对我说“此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模样,严肃又一丝不苟,嘴唇紧抿。
我捏着手机的手心已经微微汗湿,手指也有些发白,于是装模作样地拿起手机来看,却看见了两条不知什么时候抵达收件箱的短信。
第一条短信叫我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思媛:“加油噢,嘉嘉!你是最棒的!得奖了要回来请客吃顿饭,没得奖的话,请吃两顿!”
然而第二条…………
陈寒:“祝嘉,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退出他的短信,界面却仍旧停在收件箱里。一时之间,我看
见了昨晚被我忽略掉的那些短信,它们统统来自同一个人——陈寒。
“祝嘉,为什么不接电话?”
“听我解释可以吗?至少看完我的短信行不行?”
“祝嘉,接电话!”
“祝嘉,接电话!”
“祝嘉,不要这个样子!”
…………
我已经没有心思翻下去了,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想起这堆破事,所以我只是扫了一眼最上面的几条短信,就关闭了屏幕。
我靠在椅子上,忽然想起了陆瑾言。
手表上的时间显示着现在离比赛开始还有二十分钟,他却迟迟没有发短信来。
难道他不打算祝我成功了?
我有些失望地盯着黑漆漆的屏幕,然而直到主持人走上台,拉开了决赛的帷幕,他依旧没有给我发来只言片语。
领导讲话结束了。
第一位选手上台了。
前三位选手的得分出来了。
离我上场越来越近了。
可是我的手机始终没有再亮起来,我甚至想着也许是我静音了,没能察觉到他的短信,所以我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查看,收件箱却一直空着。
还差两个选手就到我了,杨书记和系主任在做最后的叮嘱,我勉力微笑,点了点头,把手机递给她们,深吸一口气,走向了候场的那个区域。
我几乎没有去细听前面的选手们讲得如何——这是陆瑾言叮嘱我的,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听,放轻松,就好像在图书馆做练习时一样。
我听见主持人报出了我的名字,万众瞩目中,我就这样踏上了台阶。
曾经空荡荡的演讲厅里容纳着上千名观众,而我一人站在这偌大的台中央,对上了无数明亮的目光。
大厅中央的白炽灯惊人的耀眼,竟叫我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我的手微微蜷缩着,手心满是冷汗。
而我的小腿肚似乎就要开始发抖。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的那个晚上,迎接我的是系主任失望的目光。可是这一次,如果我搞砸了,不止她,所有人都会看我的笑话。
陈寒、沈姿、朱琳、思媛,还有陆瑾言…………他们或失望,或开心,或幸灾乐祸,或觉得对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停!
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能深呼吸,再深呼吸。
而在我开口以前,我按照陆瑾言告诉我的那样,用目光环视了一圈大厅,让大家看到我很自信。
我扫过了第一排观众。
我看见了第一扇门那边几个正在谈话的记者。
我扫过了大厅角落里正喷着冷气的空调。
我看见了第二扇门前架着的数台亮着红灯的摄像机。
我注意到了正对我的第三个大门口,有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
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我看见了什么?
于耀眼的白炽灯下,于千人聚集的大礼堂里,穿过遥远的距离,隔着无数的目光,我看见在正对我的那扇门前,陆瑾言安然而立,姿态闲适,白衬衣鲜明夺目,整个人都散发着柔和的光华。
宛若一道划破阴云的光线,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姿态向我袭来。
我明明看不清他的面目,却不知为何竟似有预感一般,他在对我笑。
于是我也慢慢地绽放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那颗紧紧揪着的心瞬间柔软下来。
“Bonjour, tout le monde. Je suis Zhu Jia.”
我的演讲开始了:
Je t’aime.
Ti A mo.
撒浪嘿哟。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人在说着我爱你。不分语言,不论国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
我爱你是一首颂歌,像是一首赞美诗,是一个日光充沛的早晨,是少女的一颗惴惴不安的赤诚之心。
…………
偌大的礼堂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放松又自如,而我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视线尽头的那个人身上。
一如在图书馆里时那样,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室的书香与宛若从书中翩然踏来的他。
这样我就不会再紧张。
这样我就充满了信心,整颗心都放松了下来。
我的演讲题目叫作《Speak now》,我不大确定该怎样用中文翻译它,大意就是,我们应该勇于说出我爱你。
一开始写这篇演讲稿时,我并没有注意这个题目与自己有多么密切的关系。
毕竟爱这个字眼很宽泛,对父母、师长、朋友、恋人,甚至对自己的宠物都可以提及爱。
然而此刻,在我无比认真地陈述着那些被我翻来覆去背诵过无数遍的字句,我才终于醒悟过来,这样一个演讲对我来说其实非常可笑。
勇于说爱,这真的适合我吗?
对陈寒,我不是没有说过,然而我失败了。
从高一喜欢上他开始,我就总是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表达出自己的喜欢。
“陈寒,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陈寒,作为一个喜欢你的人,我表示看见你这么亲密地跟另一个女人讲题,我心里的怒火已经超越语言的表述范围了!”
“陈寒,我追了你三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
我猜也许是因为喜欢和爱还是有一定区别的,所以我也不算勇于说爱。
因为他连喜欢我都谈不上,又谈什么爱呢?
我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而我的视线里也只剩下一个陆瑾言。
他定定地凝视着我,隔着遥远的距离,像是一束光一般,给予我源源不断的能量与勇气。
我的结尾翻译成中文是这样的:
我爱你是暖春里最柔软的一阵微风,吹散你的一切彷徨不安。
我爱你是夜空里最璀璨的一片星芒,指引你勇敢地追求所爱。
我爱你是恋人手中闪亮的一对戒指,只要说出来,你就能听见牧师口中那句等待已久的话语。
“Dear, you can kiss each other now.”
甚至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我就这样顺利地完成了这次演讲,我听见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系主任与杨书记已经在台下迎接我了,像是迎接一个凯旋的战士。
而我在她们热烈的恭喜与灿烂的笑容里,只是踮起脚向门口的人望去,我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像是曾经和爸爸的拥抱一样。
他给予我的温暖是久违十年的亦父亦友的感动。
然而在这一刻,我却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越过观众席,那扇门前已然空无一人,就好像从来没人来过一样。
我的心骤然一空,说不出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空落落的,难受得像是丢失了什么一样。
我坐在观众席上,心不在焉地看着接下来的选手演讲,杨书记和系主任一直不断夸奖我,而我也就一直不好意思地笑。
我低头看着手机,终于等来了它亮起的那一刻。
陆瑾言对我说:“很精彩的演讲,祝贺你,祝嘉。”
我的心在一瞬间喜悦起来,终于满足地回他一句:“你又听不懂,怎么知道很精彩?”
他说:“你不知道有的东西是无须语言就能体会出来的吗?”
我回:“比如感情?”
这一次,他很久很久没有再回复我。
我却忽然愣住,回忆起自己在演讲时掺杂进去的个人感情,那一幕一幕都与陈寒有关,与父母有关。
所以,陆瑾言大概也猜到了我在演讲时想到的那些事情?
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我又开始觉得心里有虫子咬。
我发信息过去:“谢谢你,陆瑾言。”
这一次他回得很快:“不客气,祝嘉。”
我的心情上下起伏,波动变化,连自己也解释不出这是为什么。
当评委在台上宣布我得了第二名时,我看见系主任和杨书记都笑了起来。在一群名校的佼佼者里,我能够脱颖而出得到第二名,这已经是为母校争光了。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我上台拿了奖状。
这场令我心神不宁、惴惴不安了几个月的比赛就这么落下帷幕,我忽然有些不适应。
哎,就这样了?
就这样结束了?
庆功宴是思媛提出来的,等我赶到步行街的火锅店时,赫然发现我们寝室和隔壁两个寝室的人都到了,其中还有陈寒的身影。
我错愕地走进去,听见思媛挤眉弄眼地对我说:“嘉嘉,你说了得奖了要请客的,所以这一帮子都跟着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在一片起哄声中,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我当然知道她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分享我的喜悦与成功。
而我还意外地看见了沈姿,她面无表情地坐在人群里,但至少还是来了。
我猜我知道她来的理由——要强如她,从来不希望被人说闲话,比如说因为被我抢走了比赛的机会,就对我心存怨恨。
因为是我请客,这顿饭大家吃得大快朵颐,还好是自助餐,不然我铁定花大了。
酒足饭饱,有人提议去唱歌。
思媛悄悄地跟我咬耳朵:“嘉嘉,这顿饭是你请的,一会儿你就跟大家说你没钱了,叫他们自己AA制去,不然都你一人出,多不划算啊!”
我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唱歌可比吃这顿饭便宜多了好吗?你早干什么去了?我宁愿请客唱歌!”
思媛嘿嘿嘿,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地挽着我的手往校外最大的那家KTV走。
我回头瞥了眼沈姿,因为吃饭的过程里,有人带头为我在演讲比赛中拿了奖而干杯,她的表情一直有些僵硬,却又不得不硬生生地摆出笑脸来。
如今她郁郁寡欢地走在陈寒身边,像朵无助的小白花,在夜风里可怜地飘摇着。
我几乎没去看陈寒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小声对自己念了几遍:“祝嘉,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甭去搭理那些配角!”
思媛偷偷地戳了戳我:“大喜…………的日子?嘉嘉,你的成语水平已经登峰造极了!”
我义正词严地控诉她:“明明就是你的思想黄暴到无可救药了!”
思媛:“我说什么了?怎么就黄暴了?”
其实吃饭也好,唱歌也好,有人陪着一起疯一起闹,并且这一切的欢乐都来源于我的成功,我还是很开心的。
除了总是瞥见沈姿贴着陈寒不放,我心头很不舒服以外,一切都很美好。
到KTV之后,我们班这群疯子唱起歌来,不管跑调不跑调,人人都爱当麦霸。
我被他们闹得头昏眼花的,又因为先前演讲的时候过度紧张,整个人都有些疲倦,索性从嘈杂的包间出来,打算去走廊上站一会儿。
然而在我往洗手间去的路上,忽然瞥见了前方转角处的一对男女。
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相对而立。
沈姿的眼里似乎带着泪水,歇斯底里地对面前的陈寒说着什么。因为我旁边的包间里传来巨大的嘶吼声,所以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但我也觉得这么走过去似乎不大好,于是有些尴尬地戳在这里。
怎么,吵架了?
我琢磨着是进是退,心里却又冒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好奇心。
我渴望留下来看他们大吵一架,看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天下大乱一劳永逸百战不殆…………你看,光是瞧瞧我这登峰造极的成语使用方式,就可以察觉到我内心汹涌澎湃且无比阴暗的渴望了。
可是我才站了不到一分钟,竟然又一次看到令我无比心碎的画面。
金童玉女再次深情相拥…………虽然目测是沈姿主动,陈寒不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是我视线里就是硬生生地闯入了这一幕。
沈姿泪眼婆娑地扑进他的怀抱里,紧紧揽住他的腰。
陈寒似乎在劝说她,还试图掰开她的手,结果这样的反抗以失败告终,他开始有些激动地说起话来。
两个人就这么激烈地争执着,看样子恐怕天下都要大乱了。
我愤怒地转身就走。
为什么每次都让我看到这样的场景?究竟是我太犯贱,还是他们太旁若无人?
我听见身后似乎传来了陈寒叫我名字的声音,而我头也不回地踏入包间,坐回了思媛旁边。
片刻之后,陈寒回来了。
又过了几分钟,沈姿回来了。
他们看起来都若无其事的样子,除了沈姿一直盯着陈寒,而陈寒一直朝我这里投来目光。
也因此,得不到回应的沈姿开始朝我递来阴森森的眼神。
我心里特别难受,你们俩闹矛盾,关我什么事?一直这么凌迟我真的有意思吗?
呵呵,看刚才的情形,莫非是沈姿做了什么对不起陈寒的事,所以陈寒恼羞成怒,要和她分手?
说到这里,我似乎想起了最近沈姿和美术系的一个男生经常一起去上自习。
所以陈寒现在一定很气愤吧?很伤心吧?
该!
虽然内心波涛汹涌,但我特别镇定地望向屏幕,假装自己在认真听歌。
偏偏班长拿着话筒在唱一首老歌:“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他心里每一寸,都是另一个人…………”
我瞬间悲愤了。
这是在跟我过不去吗?
这是在戳我痛处吗?
班长你和沈姿商量好了是不是?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那太过于灼热的目光,班长迟疑地转过头来,对上我恨不得咬死他的目光,立马惊悚地把话筒递给我:“那啥,祝嘉你是不是想唱歌?来来来,你唱你唱!我让你唱!”
思媛立马带头鼓起掌来:“哎哎,我说你们这群人,一直唱个不停,是不是忘了今天的主角是谁了?”
于是全场掌声雷动。
我也不推辞,在大家的鼓励下,豪迈地接过话筒,亲自去点了一首歌。
唱歌以前,我微笑着对大家说:“这首歌有点儿小众,但是我觉得它特别深刻、有哲理。”
在我唱歌之前,我先喝了一大口思媛的啤酒。
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
喝完酒以后,我顿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于是我开始深情款款地演绎这首《织毛衣》,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把一首温柔舒缓的歌硬生生地唱出了《死了都要爱》的味道。
“我深深地爱着你,你却爱着一个SB,SB他不爱你,你比SB还SB…………”
一连三遍,我反反复复唱着这段话,越发觉得这首歌字字珠玑、寓意深刻。
而我身边的思媛已经笑得不能自已,在场的大部分人也爆发出了响亮的笑声。
但是如果我早知道这首《织毛衣》会令我那情敌沈姿小姐勃然大怒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并且因此给我带来一场巨大的灾难,估计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在这儿玩什么酒壮怂人胆游戏。
可我毕竟不能未卜先知。
所以这一夜,我遭遇了一场人生中无法言说的“痛”。
十一点整,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打算回宿舍。
沈姿喝多了,我们一群弱女子,谁背得动她?
我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面无表情地把视线停在陈寒脸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陈寒脸色一沉,居然就这么往外走了?
还是班长大喝一声:“壮士,哪里逃?”
陈寒阴沉着一张脸,回过头来却看着我,问了班长一句:“确定要我背?”
这话听在我耳朵里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
怎么,料定了我还喜欢他,料定了我看见他背沈姿会伤心,料定了我不敢接招是吧?
我冷笑一声:“你的女朋友,你不背谁背?”
“谁的女朋友?你再说一次!”陈寒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呵呵两声,拉着思媛就走。怎么,小两口刚刚吵了架,立马就翻脸不认人了?
最后陈寒还是背了沈姿回寝室,这一路我和大家说说笑笑,压根儿没有回头去看过后面的两人。
我知道自己在赌气,等我气过了,再回想起我居然把沈姿推给陈寒,一定会气得心肝疼。
然而我千算万算,竟然没有算到回寝室之后,这个明明喝醉酒的人会忽然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头脑清醒地找我吵架。
当时我还在换衣服,去了KTV,又喝了酒,浑身上下都是酒气。
我刚换上睡裙,然后舒舒服服地把内衣脱了,谁料想沈姿忽然拽住我的胳膊,用力到让我叫出了声。
“你干什么?”
朱琳去楼下超市买牙膏了,思媛在洗澡,于是这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沈姿冷眼看着我,语气森然地质问我:“你跟陈寒说什么了?”
我莫名其妙:“我跟他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你自己心里清楚!你问我?”她夸张地笑起来,忽然一下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把我吓一跳。
我迟疑地问她:“你怎么了?和陈寒吵架了?”
记忆里,沈姿是那么要强,什么时候会在我面前掉眼泪?
我这么一受惊,都快忘了我俩是仇人了。
也许是因为我看见了她和陈寒吵架的那一幕,也亲眼目睹了陈寒试图把她推出怀里的样子,所以眼里露出一丝同情,才激怒了沈姿。
她忽然推了我一把:“祝嘉,你这个贱人!你是不是什么都要跟我抢?你什么都有,有钱有势有个好出身,你抢了我的比赛名额就算了,现在还要来跟我抢陈寒是不是?”
我因为毫无防备,被她猛地推到了上床的铁梯上,脊背一痛,差点儿叫出声来。
“沈姿你有病是不是?”我也对她吼起来,“你酒喝多了脑子不清醒?你自己跟陈寒吵架了,关我屁事啊?你要闹找他闹去,找我闹什么?”
“不找你找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背着我做些什么?”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眼看着又要推我。
我急忙往旁边退了几步,谁知道竟然一脚踢到了朱琳的热水瓶。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我脚后的热水瓶顷刻间爆炸了,滚烫的热水和内胆碎片溅了我一脚,而我头脑空白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竟然吓蒙了。
直到我对上沈姿惊恐的眼神,似乎才渐渐回过神来,动作迟缓地低下头去。
下一秒,我看见自己的双腿迅速红肿起来,被无数碎片扎破的皮肤开始往外汩汩冒血。
剧痛袭来,惶恐与疼痛感杀了我个措手不及。
我似乎这才感觉到痛,朝没有水的地板上走了几步,然而双腿就跟不听使唤了似的,举步维艰。
我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桌前,冷冰冰的地板与我火辣辣的双腿相触,我浑身都开始发抖。
思媛从厕所里冲了出来,一见我这模样,吓得尖叫一声,扔下毛巾就奔向我:“怎么了?怎么回事?”
我脸色苍白地看着沈姿,而沈姿只是后退两步,惊慌地说了一句:“不是我,不是我弄的!”
思媛立马掏出手机打了120,然后蹲下身来抱着我:“嘉嘉别怕,别怕啊,去医院了就没事儿了!”
可是就连她的声音都在发颤,又如何能够安慰到我?
剧痛让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掐着手心,忍受着一拨又一拨的疼痛感。
我甚至连怨恨沈姿都没顾得上,只神经错乱地想着:糟了,我的腿本来就不直,要是皮肤也毁了,这个夏天该怎么过?
我简直该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幽默感欢呼雀跃。
思媛慌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该给我的家人打电话,于是从桌上拿过我的手机:“嘉嘉,我给你妈妈说一声。”
我的理智瞬间回笼,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要!”
思媛一怔:“你受伤了,好歹通知一下吧…………”
我忍着剧痛,从她手上抢过手机,在通讯录里对着我妈的名字发呆片刻,然后终于翻到了陆瑾言的名字。
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他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祝嘉?”
我勉力克制自己的声音,可说话时还是有些发抖,我说:“陆瑾言,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他一怔:“怎么了?”
“我受了点儿伤——”
他几乎立马打断了我的话:“怎么回事?”
同一时间,我听到了刹车的声音,他似乎在车上,此刻必定是掉转车头朝C大驶来。
我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忽然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他一连串的追问里,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
长这么大,我从来是健健康康的孩子,不曾受过什么伤。而眼下,在我遭遇这种六神无主的境况时,竟然只能找他。
找与我毫无瓜葛的他。
我忽然觉得很悲哀、很无助。
偏偏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我变得无比脆弱矫情。
最后,我只说了一句:“你来了再说吧。”
等待的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疼得双腿发麻,疼痛感钻心,却还要强忍住眼泪,因为我不愿意在沈姿面前哭,也害怕把一直在陪着我的思媛吓哭。
我甚至连骂沈姿的力气也流失得差不多了。
然而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是,陆瑾言竟然先于120而来。
事实上,从我打电话给他,到他闯进我的寝室,仅仅过了不到十分钟。
他看见我遍布创伤、鲜血汩汩的双腿,然后看见了热水瓶爆炸留下的一片狼藉,几乎被震得呆了片刻。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俯身抱起我,一脚将门踹开,用一种几乎媲美跑步的速度离开了宿舍楼。
我吓得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慢一点儿,慢一点儿!”
而他嘴唇紧抿,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紧绷与阴沉。
他甚至紧紧咬着腮帮,用一种视死如归的态度抱着我往楼下冲,我险些以为他是董存瑞,而我理所当然的是炸药包,即将被他扛去炸碉堡。
疼痛钻心,在等待的时候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可是眼下被他这么一扰乱心神,我居然又顺利地恢复了语言能力。
我在被他小心翼翼地放上副驾驶的座位时,回头看了眼站在大门口惊悚地望着我的宿管阿姨,问他:“你是怎么进宿舍楼的?”
他没说话,确定我的脚没有碰到任何外物后,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车的另一侧,坐了上来。
我疼得厉害,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又问他:“宿管阿姨从来不让雄性生物进来的,你是怎么办到的?”
他发动了汽车。
我问他:“还有,从市中心到我们学校不是要一个小时的车程吗?你怎么十分钟不到就来了?”
他双唇紧抿,侧脸紧绷得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陆瑾言,你能不能回答我哪怕一个问题呀?我真的很——”
“闭嘴!”
问了那么多问题,费了那么多口舌,我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他的回答。
虽然这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回答,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凶狠严肃,低沉到快超过引擎的轰鸣声了。
被他这种模样吓了一跳,我只好立马闭嘴,不吭声了。
于是接下来的车程里,我又一次被迫全心全意地感受着腿上的疼痛,有被烫伤的火灼感,也有被碎片扎破的刺痛感。
我咬着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陆瑾言已经紧张成这个样子了,我怕我要是再叫两声的话,他会直接休克过去。到时候该由谁来送我去医院呢?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
他几乎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把我送了急诊,然后神情肃穆地立在一旁,看着医生一边震惊于我这惨状,一边唏嘘不已地替我拔出扎进小腿的内胆碎片。
这一次我再也忍不住了,不断地惨叫着。
我甚至无暇观察陆瑾言的表情,只知道在医生替我处理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间快步走出急诊室,一个人跑到走廊上去了。
于是我一边专心惨叫,一边还无法克制地分神去想:亏他还是心理医生,心理承受能力居然差成这个样子!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医生又开始给我抹药,那冰冰凉凉的药膏抹上皮肤的一瞬间,还是有几分舒服的,然而当药力一渗进伤口,我瞬间又开始发出那种杀猪般的叫声。
医生同情地叮嘱我:“我知道很痛,但是小姑娘,夜深了,病人们都睡觉了,你小点儿声吧,不然吵醒了他们,会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我简直忍不住要为这位医生的医德点三十二个赞了!
这种时候,他居然还在担心被人误会他对我怎么着?
于是我立马以更加凄厉的惨叫声回报他的大恩大德,没想到这叫声没引来有心之人,反而把陆瑾言给吓得又冲了进来。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嘴巴还呈O字形张着,然而看见他那紧绷又担心的表情,喉咙里一下子被人塞了个消音器。
我猜这一刻的我一定像极了在演哑剧的卓别林。
滑稽,且逼真。
我的双腿涂满了药膏,被绷带很好地包扎起来。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给思媛打了个电话,要她明天帮我去辅导员那里开张假条。
思媛着急地问我:“那你现在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医生说开水不算太烫,小伤口虽然挺多,但是没有大问题。”
“请几天假?”
“先请一周吧。”
“那…………”思媛想了想,“我也请假,明天开始来医院照顾你。”
我失笑:“请什么假啊?我只是皮外伤,又不是骨折,还没虚弱到行动不便的地步。再说了,我还指望你好好做笔记呢,不然期末考试了我找谁要复习资料?”
思媛果然被我的话转移了注意力,嘀嘀咕咕地说:“每次都这样,自己偷懒,却硬逼着我做你的秘书…………”
挂了电话之后,我才看见陆瑾言就站在病房的窗边。
听我说了再见以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我分辨出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于是笑了笑:“我没事。”
他没理我,只声音低沉地问了一句:“怎么弄的?”
“踢到热水瓶了。”
他看着我,面容沉静,一个字也没说。
于是我只好妥协:“今晚和同学一起去吃饭唱歌了,无意中撞见沈姿和陈寒吵架的场景,后来回寝室之后,沈姿就和我吵了一架。争执过程中,她伸手推我,然后我就踢到了热水瓶…………”
他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眼神有些冷漠。
我只好转移话题:“对了,你当时就在学校附近吗?怎么来得这么快?”
“在附近吃饭,谈点儿事情,正准备回去,你就来电话了。”
陆瑾言朝病床走了几步,朝我伸出手来。
“什么?”
“手机。”
我不明就里地把手机递给他,看见他熟练地操作了几下,然后又递还给我。
屏幕上是我妈的电话,他把它调出来了。
他说:“出这么大的事情,给家长打个电话。”
不是提议,而是命令。
我握着带有他余温的手机,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我低下头来,看着闪着白光的屏幕,最终却按下了锁屏键。
“我不打。”
手机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陆瑾言就站在我身旁,而我低低地垂着头,他能看见的只有我漆黑的头顶。
我也庆幸如今的我们是这样一种姿态,否则他大概能一眼看出我脸上那种落寞的表情。
我以为他会追问我,可迎接我的是一只温暖漂亮的手。
那只手轻轻地落在我的头顶,隔着柔软的发丝,一下一下轻轻摩挲着。
他没说话,只是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而我不知为何,明明从未对他提过家里,此刻却似乎有种错觉,好像与他已熟识多年、交心多年,我的一切都已经为他所知。
这样亲昵的动作叫我控制不住朝他靠近的冲动。
于是我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慢慢地对他说:“陆瑾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妈妈叫作林薇茵,出身于富商之家,而我的外公一手创办了明远集团,是C市鼎鼎有名的生意人。
我妈从小聪明漂亮,是外公捧在手心上的宝贝,也在他的疼爱中养成了极有主见的性格。
她二十一岁那年,还在读大学,那时候我爸不过是明远集团的一个小职员。他俩是在电梯相遇的,当时我爸抱着的文件散落一地,局促不安地蹲下身去捡。正手忙脚乱之时,一只漂亮的手出现在他面前,替他拾捡起文件,他红着脸道谢。
爱情的开始似乎从来不需要任何逻辑,身份与地位、家庭与背景其实都没那么重要。
他们在一天天的熟识里相爱了,我妈的态度很坚决,不管我爸是什么身份,她都一定要嫁给他。
外公很疼这个独生女,再三劝说后,女儿始终不肯退让半步,他只好妥协。
但结婚前,他要我爸答应一个条件,那就是我爸在公司的事业不会因为这段婚姻有任何改变,一切都得靠自己——外公以为这就是确保他对我妈真心真意的方式。
婚后,他们其实也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我爸仍然在自己的岗位上做事,而我妈毕业之后来了明远,在外公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的情况下,接管了公司的生意。
从我出生开始,家里的状况一直是我妈在外当女强人,而我爸虽一路顺利升迁,但比起我妈来毕竟还是弱了太多。
后来,我爸渐渐厌恶了这种日子,起初还能够笑着和那些夸他“嫁得好”的朋友开玩笑,到后来一旦听到类似的言辞,就觉得对方在嘲笑他吃软饭。
这个社会一直以来太过于注重男人的尊严,男尊女卑的观念虽然已经成为历史,可是对我爸来说,他也不会甘心当一个屈居妻子之下的懦弱小男人。
在他碌碌无为的同时,我妈每天面对的都是一笔又一笔大生意和那些大有来头的人,于是他们开始吵架、争执,开始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翻。每一次,我妈都放下骄傲去哄他,努力在家成为他的小女人。
然而有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种子一样在心里扎了根。
我爸一次又一次地为这样的现状痛苦挣扎,最终在我十一岁那年,和从外省归来的初恋一起离开了这个家。
他走得很仓促,除了必要的证件和一纸离婚协议书以外,什么都没有带走。
他还留给我妈一封信,信上说明了这些年来他的委屈与不甘,而信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看在夫妻情分上,希望你别来找我,给我一个安稳的余生。嘉嘉还小,而你有钱有势,比我更有能力和资格抚养她。我这个不成器的父亲就不耽误她荣华富贵的一生了。
珍重,薇茵。
是我对不起你们。
我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把这个这么多年来谁也没告诉过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陈述给了陆瑾言。
我以为我的语气很平静,头也埋得低低的,他就看不见我的表情,也就不会知道我有多难过。
而他温暖的手掌还停留在我的发顶,那种温度一路传达到我的内心,给予我无言的支持。
他明明没有追问,我却自顾自地往下说。
“你猜不到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家里天翻地覆,外公去世了,妈妈得了抑郁症,而我忽然从一个受尽宠爱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孤儿,虽然父母都在,却没有人陪在我身边了。”
外公一直身体不好,知道我爸离开的事情后,气得心脏病复发,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而我妈从小到大一帆风顺的人生受到了天大的打击,整个人精神恍惚,连公司也不去了。
她的发小,也就是留学归来的程叔叔,她现在的丈夫,选择在这个时候陪在她身旁。他爱她那么多年,眼睁睁看着她嫁了人,生了孩子,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了,可是到头来,上天还是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给我妈请了最好的医生来治疗,同时把我送去了最好的学校读书。
那一年是我人生里最黑暗的一年。
我死死盯着膝盖,用手捧住了自己的脸。
我对陆瑾言说:“你不知道,我长得很像我爸爸,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说我和我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爸爸长得很好看,小时候我很开心自己遗传到了他。可是他走了以后,这个曾经叫我开心不已的事实成了我的噩梦。”
因为自那以后,一直到我妈病好以前,每当她看见我,都会歇斯底里地尖叫,像是见了鬼一样。
我爸成了她的魔障,而和我爸长得非常相像的我成了她现实生活中最恐惧的人。
有一次,她甚至发疯一样拿起桌上的花瓶砸我。
我的手从脸颊上慢慢来到了发际。
我撩开那一缕头发,露出一块至今仍在的疤痕,然后笑着对陆瑾言说:“你看,就是这里。”
当时我的额头流了很多血,可我就跟吓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疼爱我十一年的母亲。
她还是一样的美丽,可昔日温柔宠我的她如今口口声声叫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头破血流,而她泪流满面,眼里是密密匝匝的惶恐与厌恶。
那一刻,我分不清疼的是头还是心。
富家女和穷小子的故事从古代话本里一路延展到了现代社会。
崔莺莺与张生在红娘的帮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七仙女不顾天帝的反对也要嫁给放牛的董永,三圣母抛弃仙女的身份也要成为刘彦昌的妻子…………然而我妈没有那个好运气,她不顾一切选择了我爸,我爸最终却辜负了她。
在这场失败的婚姻和爱情里,我终于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孤儿。
那一年,我活在父亲的抛弃与母亲的憎恨里。
哪怕我知道我妈只不过是生病了,要是她还清醒,一定不会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
在我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陆瑾言始终一言不发,没有嘲笑我,没有安慰我,可我觉得这样的回应才是最好的。
至少我没有尴尬、自卑,没有觉得尊严全无。
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感受着双腿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感,而那种疼痛感十分矫情地一路爬到我的心脏,让我的眼睛都有点儿湿润了。
“后来我妈的病好了,可是那一年的事情我们都还记得,我耿耿于怀,她也觉得无法弥补。甚至每一次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仍然能看出她无法面对我。只要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她就好像看见了我爸的影子,她害怕,而我也害怕。”
过去的伤痛成了我们的阴影,就如同我爸是她心上一辈子的伤,就算结疤了,也丑陋地横亘在她的生命里。
“所以我想,既然她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就尽量少出现在她面前吧。这样她就不会想起我爸,而我也过得自由一些。”
我说这话的时候,很努力地用一种含笑的语气去陈述。
可是一眨眼,我还是矫情地察觉到了睫毛上的湿意。
十年以来不曾跟人讲述的事,如今一旦提起,内心就好像有一场骤然爆发的洪水,巨大的情感波澜倾巢而出,所有的防备瞬间决堤。
我说完以后,就一动不动地看着膝盖,再也不开口了。
陆瑾言就在我身旁,那只搁在我头顶的手微微动了动,下一刻却毫无防备地落在我的手臂上。
他揽住我,以一种亲密的姿态将我拥入怀里。
我的面颊正好贴在他的胸前,干净的白衬衣散发着一种温暖熨帖的好闻气息,如同催泪弹一般将我生生忍住的眼泪都逼了出来。
夏日的气温燥热难耐,还好病房里开着空调,温度开得很低。
我冰凉的面颊接触到他温热的身体,哪怕隔着薄薄的衣料,也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就好像有人把我从冰窖里捞了出来,用身体温暖我那冰冻已久的心。
陆瑾言把我抱在怀里,低声说了一句:“祝嘉,别哭。”
那语气低沉温柔,似是大提琴悠扬动听的声音,在我的心弦上奏出令人颤动的乐章。
墙上的钟嘀嗒嘀嗒地走着。
我的面颊贴在陆瑾言的怀里,视线却停留在那只钟上,这才察觉到现在已经是深夜一点过了。当下一惊,微微离开他的身体,有些局促地说了句:“太晚了,你赶紧回家睡觉吧!”
他定定地低头看着我,顿了顿,才应了一声:“嗯。”
我猜他一定看出了我的忐忑与不自在,不然不会这么从善如流地拿起床头柜上的车钥匙,往门外走去。
我甚至觉得他一定有些不开心,认为我不知好歹,在他安静地听我倾诉这么久,并且无声地安慰了我以后,居然还被我赶走了。
而我呆呆地坐在病床上,听他轻声说了一句:“晚安。”
离开病房以前,他把房间里的灯关了。
我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甚至没有叮嘱我什么,没有说过还会再来,就这么无声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我忽然间有些恐慌。
他会不会就这么走了,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在黑暗里坐了好一会儿,想起了刚才跟他讲的那个故事。
我打开手机,对着通讯录里的“妈妈”二字发呆,刺眼的白光把我的眼睛都晃得有些睁不开。
天知道我有多想拨通这个电话。
天知道我有多想在受伤的那一刻见到她。
我怀念儿时摔倒的那些瞬间,在我哇哇大哭的时候,她会第一时间扶起我,一边小声安慰我,一边露出心疼的目光。
假如时间能够倒流,哪怕每一天都要重复摔跤,我也甘之如饴。
然而时间终究不会回头,我们谁都回不去了。
腿上的药膏渗入伤口,火辣辣的疼痛一路蔓延到心里。
而我终于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情绪失控,慢慢地把头埋在膝盖上哭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伤春悲秋的人,也不爱哭,可是在我身心俱疲的那一刻,在我被开水烫伤了,还以为自己的腿就要废了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居然无依无靠到不敢给自己的亲妈打电话的地步。
我可以欺骗别人,就说我是怕她担心。
可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确害怕,可害怕的不是她会担心,而是当她看见我时,是否会露出和从前一样的眼神…………恐惧、厌恶、憎恨、逃避。
因为我长着一张和我爸太过于相似的脸,而她走不出我爸的魔障,只好把部分情绪转移到我身上。
我孤零零地活了十个年头,不愁吃穿,衣食无忧。
我在众人羡慕的眼神里一路走到今天,可我一点儿也没有优越感。
因为我明白:我有的,很多人同样拥有;可大多数人拥有的,我梦寐以求。
深夜一点三十七分,我埋头啜泣,像个矫情到无药可救的小姑娘,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哪怕我知道那个方向也许会在明天早上我醒来以后再次清晰明了起来,可今晚,我就是难以抑制这种情绪。
咔嚓——有人转动了门把。
在我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的同时,看见那个去而复返的人就这样站在门口,深深地凝视着我。
又或者,其实他从未离去。
他的背后是走廊上一夜不灭的白色灯光,鲜明而耀眼。
那样的光芒在他整个人的轮廓边缘染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像是来自童话里的仙人。
我忽然注意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大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正打在雨棚上,发出了连续不断的嘈杂声。
在这样掷地有声的大雨里,我听见陆瑾言从容不迫地开口对我说:“外面在下雨,我回不去了。”
他陈述了一个事实。
他走进病房,重新合上了门。
那一地细碎的灯光被他关在了门外,而我先前的那些惶惶不安也在顷刻间被隔绝在外面的世界里。
黑暗里,我怔怔地望着他,而他步伐沉稳地走到了病床旁边。
一步、两步、三步、三步半…………他停在了我身旁。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跳莫名地快了半拍。
而他就这样俯下身来,于一室寂静里,以指尖触到了我的下巴。
他微微用力,我的头也就朝着他微微仰起,顿时望进了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眸里。
和从前任何时候一样,在这样坦荡且毫无保留的注视下,我总是有些惊慌、有些想逃。
他叹口气,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祝嘉。”
我只能下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
而这样安静的环境里,这样朦胧的黑夜里,我隐隐觉得空气里似乎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在流动,就好像我那明明简单明朗的未来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不可预知起来。
他抬起另一只手,以指尖慢慢地拂去我面颊上的热泪。
那触觉像是有蝴蝶落在我脸上,稍纵即逝,不留踪影。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刻的我会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更多的热泪。
我很想抱住他。
很想紧紧抓住他。
很想叫他不要走。
在我人生的前十一个年头里,我拥有了一切;而后的十年里,我痛失所有。
那一天起,我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你想要永远不因为失去什么而悲痛万分,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得到。
我猜我之所以迷恋陈寒如斯,也是因为我得不到他。
对得不到的东西,我很放心,也敢于追求。
可是陆瑾言不一样。
他在短短的时间里走进我的人生,给予我源源不断的勇气和力量,甚至陪伴我度过了我最迷茫的时光,比如演讲前的一个月,比如烫伤后的这一夜。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忽然间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帮我擦眼泪。
半晌,我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陆瑾言,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第8页 :Chapter 07 对你好无须原因
Chapter 07 对你好无须原因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窗外晒进来的阳光给弄醒的。
我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见陆瑾言坐在墙角的单人沙发里熟睡着,睡姿极其别扭,长腿委屈地缩在那里,眉头也微微皱着,显然很不舒服。
我出神地望着他,看见阳光下有些细小的尘埃在他的面庞上飘飘荡荡,透明而美丽。
我想,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闯入我的生命里呢?
昨夜的雨已经停了,窗外又是一个艳阳天。
我在床上玩了一会儿手机,听到沙发上传来响动,于是朝他看去。
他已经醒了。
“腿还疼吗?”他站起身来望着我。
“还好,没有昨晚疼了。”
其实我猜应该是疼到麻木,就没什么太大感受了。
他点头,走到床边倒了杯水给我,看着我小口小口地喝掉,然后又替我把杯子放回床头柜。
“我去给你买早餐,你——”他顿了顿,忽然没了下文。
我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约五分钟之后,有护士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是不是你要上厕所?”
还不等我答话,她就雷厉风行地走到我身旁,准备伸手扶我。
“我没——”话未说完,我忽然间反应过来刚才陆瑾言没有说出口的话,于是点点头,“麻烦你了。”
他想问我是否想要上厕所,但是又怕我会不好意思,所以直接麻烦护士小姐帮忙了。
想到这里,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可是心里某个角落传来些许响动。
潮湿而柔软。
在护士小姐的帮忙下,我慢慢地撑着这双裹了厚重纱布的腿,从厕所凯旋。
说实话,坐着不动倒是不怎么痛,但是一旦走动起来,呵呵呵,那可不是一个痛字就能概括的。
而走动其实还不算什么,要命的是从你在茅坑上站定,到缓缓蹲下去的那个瞬间,小腿用力、肌肉扩张…………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五彩缤纷到了一种可与日月朝霞媲美的地步。
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了来自命运的恶意,本次去厕所的过程简直如生孩子一般惨烈。
护士小姐一边把我重新扶上床,一边好奇地问我:“刚才那个先生是你什么人啊?长得可帅了呢!”
我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了一句:“我…………小叔叔?”
“你是他侄女?”护士小姐很诧异,“他看起来好年轻呀,像是你哥哥。”
“嗯?”
其实我也在斟酌该用什么称呼比较合适,毕竟要说我俩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话,孤男寡女整整一夜共处一室,似乎也不大好。
然而还没等我琢磨出来,就听见陆瑾言推门而入的声音,心里顿时一紧,硬着头皮抬起头看他。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给你买了粥和汤包。”
我猜他大概没听见我和护士的对话,于是咧嘴一笑:“谢谢。”
他也对我微微一笑:“不用谢,大侄女。”
“…………”我脚下一软,差点儿没又滚下床去。
偏偏护士小姐走之前,还火上浇油地来了一句:“你们叔侄俩关系真好,你这个当叔叔的居然在这儿照顾了她一夜。”
我赶紧低头玩手指,听见陆瑾言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
护士小姐又恭维了几句,终于把门关了。
我迅速装作没事儿人一样,抬头笑眯眯地望着他:“这么快就买好早餐啦?一起吃一起吃!”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递了双筷子给我,在我接过来的同时,不紧不慢地说:“给自己的侄女买早餐,当然要抓紧时间了。”
“…………”我咬了一口他夹给我的灌汤包,却因为这句话差点儿没呛住。
陆瑾言一边伸手拍我的背,一边“温柔”地数落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吃个汤包也能呛住,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离不开你小叔叔?”
本来没呛住的我,在听到这一句以后,也憋得面红耳赤,彻底陷入了被呛住的痛苦之中。
后来我终于主动承认错误:“我不该说你是我小叔叔的,你看起来没那么老。”
陆瑾言眉梢微挑:“只是看起来?”
“好吧你本来就不老,年轻死了!男人三十壮如虎嘛!”
“…………”
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我瞬间呸了一声,我在说个什么鬼东西?
他终于被我逗笑了,一边微微扬起嘴角,一边把热气腾腾的粥端给我,末了还不忘叮嘱一句:“小心烫。”
我心下一动,被这样温柔宠溺的语气给震住了。
捧着粥,我抬头看他,透过清粥散发出的氤氲雾气,他用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
于是我又一次想起了昨晚的那一瞬间。
当我问他“陆瑾言,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时,他只是定定地望着我,没有回答。
半晌,就在我被他的沉默弄得呼吸都快停止之际,他终于开口了。
“对一个人好,需要理由吗?”
对一个人好,需要理由吗?
我翻来覆去想着这句话,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
难道不需要吗?
我在医院待了五天,陆瑾言白天上班,中午和晚上会给我送饭。前三天我的腿伤还比较严重时,他甚至没有回过家,夜里都在沙发上睡的。
有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想要倒水喝,结果还没够着床头柜上的水壶,他就已经来到床边,借着走廊上透进来的微光,替我倒了杯水。
接过水杯时,我碰到了他的指尖,双手都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察觉到,只是在我喝完以后,低声问了句:“还要吗?”
我摇摇头,小声说:“你还没睡吗?”
“刚好醒了。”
之后我才明白他所谓的刚好醒了是什么意思。
我躺下身去,看着他重新回到那个小沙发上。为了不吵醒我,他难得换一个姿势,可是在我睁眼看他的这段时间里,他依旧时不时地侧侧身,或者揉揉脖子。
他不是“刚好醒了”,而是根本就难以入睡。
我的心情在这一瞬间变得很复杂,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入院的第四天,我坚持要他回家睡觉,甚至理直气壮地找了个十分扛得住的理由:“你在这儿待着,我半夜都不好意思爬起来上厕所!”
面对他沉默的表情,我还坚决地补充了一句:“没错,我就是那种在跟人共处一室的情况下,就绝对拉不出屎来的人!”
陆瑾言也不强求,拿了车钥匙和吃剩下的饭盒就往外走,半个字都没留下。
我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什么嘛,我还不是为了他能休息好?居然连再见也不说一声,就这么生气了。
我靠在病床上,打了个电话给思媛,一开口就是那种窦娥哭冤的口气:“思媛啊,我跟你说!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我今天终于见识到了心比海底针还可怕的男人,真是心有戚戚焉。我告诉你啊,今后找男朋友,可以娘炮,也可以软蛋,但是万万不能小心眼…………”
正在我巴拉巴拉说个没完的时候,门开了。
我就跟被人按下静音键一般,顿时哑了。
陆瑾言站在门口,跟我大眼对小眼,面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心里那个惊悚,手一松,手机顺势滑落在床上,只能慢慢地咧开嘴,对他说了一句:“Hi,怎么又回来了?”
他看了眼还保持通话的手机,轻描淡写地说:“刚才去问了一下医生,回来告知你一声,明天早上拆纱布,没什么大碍就能出院了。”
我连连点头。
他看着我:“那我走了。”
我再次点头。
门慢慢地合上了。
我有种做错事被人抓住的羞耻感,天知道我怎么会跟思媛说出那样的话,其实本意不是要埋怨他,因为我知道陆瑾言对我已经算是非常非常好了,又怎么会小人到去抱怨他呢?
可我就是忍不住打了这通电话,还用一种…………一种类似于炫耀的语气和思媛说了这件事情。
我懊恼地拿着电话,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
我不应该是这种人,而我本来也不是这种人。
可是眼下,陆瑾言会怎么看我呢?
最后我叹了口气,对思媛说:“我明天就能出院了,早上你来接我行吗?”
第二天早上,我刚刚起床,就听见病房外面有人敲门。
我还以为是查房的护士,随口说了句:“请进。”
当时我正在仰头喝水,门外的人进来了,却久久没有发出声音,我放下水杯,转过头去一看,顿时一惊——陈寒。
“你——”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水杯,“你怎么来了?”
他嘴唇紧抿,关上了门,慢慢地走到病床旁边,看着我系满绷带的腿:“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内心震惊又不安,勉力维持镇定,把水杯放在了床头柜上,轻描淡写地说:“你是医生?告诉你有用?”
话一出口,我看见他脸色一下子有些难看,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于是又缓和气氛似的补充了一句:“一点儿小伤,不至于搞得惊天动地的…………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他似乎有些不自在,避开了我的视线:“都快一个星期没看见过你了,在食堂碰见思媛的时候,问了一下。”
“怎么,沈姿没有和你说过发生什么事了?”我冷笑。
陈寒一愣:“和沈姿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他的表情,一下子猜到了事情的经过,恐怕他和沈姿还在闹别扭,所以沈姿没有和他说过我的事。而我走后,思媛理所当然地和寝室里的人一起去食堂吃饭,碰见陈寒的时候,沈姿一定也在场,所以思媛也没办法把事情说得那么“清楚”。
我觉得心里堵得慌,要不是他和沈姿闹了别扭,沈姿至于和我大闹一场吗?我至于一不小心踢翻开水瓶吗?
然而下一秒,陈寒的手轻轻地伸向了我缠着绷带的腿,似乎还有些胆怯,不敢往上碰。
我听见他用一种低沉到地底下的声音问我:“疼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语气有些颤抖,似乎带着一种心疼的情绪。
我怔怔地抬头看他,嘴里那句“关你屁事猪蹄拿开”顿时也说不出来了。
医生给我拆绷带的全过程都被陈寒看在眼里,腿上的那些细小伤口已经结痂,只是新生的疤密密麻麻的,看着有些骇人。
我一直十分不自在地让陈寒“滚出去”,但他自始至终理都没理我,只定定地看着我的腿。
扶我往医院外面走的时候,他问我:“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还是没忍住,用嘲讽的口吻说了句:“你问沈姿去啊,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一定要和我吵架,还动手动脚的。”
陈寒脸色一变:“是沈姿推的你?”
我看着他勃然大怒的模样,忍不住笑着问他:“怎么,打算冲冠一怒为基友,从此红颜是路人?”
想当然,基友是我,红颜是沈姿。
陈寒没说话,只扶着我走到医院大楼外面,然后去自行车停放处开锁,一路把车推到了我面前。
我倒是没想到他会骑车来医院,而看到这辆赛车,忍不住失了神。
上大学之后,因为是新校区,地势偏僻,又是三环以外,所以没有出租车,交通很不方便。学校附近有几家快餐店,我一直很爱去,但是坐三轮的话,那些司机总是要价很高,来回一趟就要花将近二十块钱。
而那个时候我还没和寝室里的人熟到可以每天叫上她们陪我一起去外面吃饭的地步,所以就趁着陈寒过生日的时候,买了这辆赛车送给他。
说是买给他的,但其实也不过是变相地满足我的愿望,第一,希望能每天坐在他的后座;第二,满足我那贪吃的胃。
说起来,自从和寝室里的人逐渐熟络起来,然后连带着陈寒也和她们熟络起来以后,这辆车就失去了原有的用途。毕竟几个人一起出去吃饭,谁还骑车呢?
起初我还在为拥有了新朋友而高兴,不能搭他的车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仅仅是个小遗憾罢了。然而越往后走,我越觉得哪里不对。
不对之处在于,终于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沈姿兴高采烈地与陈寒一起出去吃了第一顿饭。
然后第二顿、第三顿、第四顿…………
陈寒一瞬间从我的世界里分离出去,开始踏足于沈姿的世界。
我纳闷地问他:“你干吗和沈姿走那么近啊?”
他却挑眉惊讶地看着我:“怎么,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气鼓鼓地说:“可那是我的朋友,又不是你的朋友,你一天到晚热乎个什么劲啊?”
他的表情一瞬间沉了下来,然后就不理我了。
那是我们进大学以来头一回闹别扭,我觉得他三心二意,他觉得我无理取闹。两周之后,他终于找我和好,而那时候的我其实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妥协了。
我想,好吧,大家都是朋友,出去吃顿饭而已嘛,没关系的。
我是那么卑微地迁就陈寒,不光是因为喜欢他,更因为他曾经拒绝过我的喜欢,还一副要和我决裂到永不相见的地步。
我怕极了,只好这么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祈祷无人能在我焐热他这颗冰雪之心之前,捷足先登、横刀夺爱。
然而,我的妥协最终换来了我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某日沈姿回来,面上洋溢着最美的笑容,害羞地对我们说:“我觉得陈寒好像喜欢我,刚才他牵了我的手。”
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作五雷轰顶,什么叫作撕心裂肺。
明明是我先来到他的世界,明明是我喜欢他在先,可是在沈姿说出这句话以后,他们的世界似乎就不容我插足了。我这个来得太早的“第三者”只能在不讲究先来后到的感情世界里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暗恋者,整颗心随着他们起起伏伏,却永无见光之日。
而就在我酝酿着该如何向陈寒开口询问这件事时,沈姿已俨然一副恋爱中的小女人模样,每天花枝招展地进进出出,归来时总是带着一个永恒不变的话题:陈寒。
陈寒对此闭口不提,偶尔在我提到沈姿时,还会担忧地望着我。
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体贴入微的他是怕我这颗玻璃心受到伤害,所以瞒着我。
思绪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千辛万苦才从记忆的深处苍白无力地爬上岸。
陈寒坐上自行车,然后担忧地看了一眼我的腿:“能自己上来吗?”
“应该没问题。”我慢慢地踮起脚坐了上去。
同一时间,身后有人叫我:“祝嘉。”
我回过头去,看见路边的黑色汽车上,陆瑾言缓缓降下车窗,面容沉静地望着我。他的手里还拎着保温桶,想必是来给我送早餐的。
我一愣,忽然间有些心虚。
陈寒也回过头去望着陆瑾言,低声问我:“他是谁?”
又一次,我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是谁?
他是陆瑾言,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是个在我眼里似乎无所不能的人,每当我遇到棘手的问题,他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我身边。
可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人介绍他。
陆瑾言就这么坐在车上望着我们,因为送饭之后还要去心理咨询所,所以一身正装,清隽华贵。而我穿着睡裙,陈寒穿着简单的T恤和短裤,骑在这样一辆半旧不新的自行车上,怎么看怎么学生。
不过是一条车道之隔,我们的人生却被分隔成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他望着我,眼神沉静冷清,像是随时随地准备告诉我,这就是我们对视的最后一眼。
我怔怔地望着陆瑾言,却见他缓缓地将车窗重新升起,然后发动汽车,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以至于陈寒低声对我说“抱紧我”时,我都一直望着陆瑾言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陈寒一路送我到寝室楼下,甚至要跟宿管阿姨说一声,获得能把我一路送上楼的资格。
我摆摆手:“不用了,腿不怎么痛,我自己能回去。”
他一下子不说话了,只定定地看着我,眼神说有多复杂就有多复杂。
于是我想起了自己曾无数次在楼下对他撒娇,不管是打赌也好、任性也好,就盼着他能像C大的很多最佳男友一样,大胆地告诉宿管阿姨,自己的女朋友生病了或者来“大姨妈”了,这次无论如何也得由他背上去。
我目睹过多次这样的场景,男孩子傻乎乎地背着女朋友,一脸满足地朝楼上走,累得气喘吁吁也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当然知道我喜欢的陈寒是一辈子不会做出这种蠢事的,但就是忍不住跟他提出N次这样的要求。
在他面前,我向来没脸没皮。
哪怕心知肚明他根本没把我当女朋友。
然而今天,在他破天荒地提出这样的要求时,我却一口回绝了。
临走前,我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望着他:“沈姿的事情,你最好和她说清楚,叫她别动不动就在我身上发气。”
他前一刻还骤然亮起来的双眼顿时又暗淡下去。
我忍不住眯了眯眼,是错觉吗?
不然为什么现在的他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模样?
我看了他片刻,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
我还在天真什么呢?能令他手足无措的大概只有沈姿了,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回学校以后,我和沈姿再也没说过一句话,而从她对我愈加冷漠仇视的眼神里,我大概也猜到了陈寒和她的关系一直处于僵持状态。
我告诉自己,开水瓶事件就当我自己没长眼,一脚正中炸弹。但是同时我也痛下决心,一旦沈姿再对我“有所表示”,我祝嘉绝对有仇必报、锱铢必较!
至于陈寒,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对他有些心灰意懒,偶尔联系我也是通过短信,然而我一改以往对他的热情,再也不曾勉强自己出现在他固定的自习教室里,也不会再准时与他在图书馆“偶遇”了。
我变成了一个十分慵懒的宅女祝嘉,上网也好,看剧也好,练习演讲也好,总归不去沾染他们的半点儿破事儿。
其实这样的日子倒也悠闲自在。
唯一遗憾的是,我照例每周去图书馆,可是一连两周,我都没有再看见陆瑾言。
回想起那日在医院门口他离去的场景,他的表情似乎很冷漠,合上车窗时,眼里的情绪令我感到陌生。
就好像他不再是我熟知的那个陆瑾言,退去了温和明亮的外表,骤然间成为我不认识的人。
我发过两条短信给他,问他怎么没来图书馆,然而他一条也没回复我。
我的询问犹如石沉大海,So does my heart。
失落。
忽然间非常失落。
我坐在我的老位置,面前仍旧是那本莫泊桑,可是我的视线频频往以往陆瑾言坐的位置上瞟。
空荡荡。
空荡荡。
无论我看多少次,那里依旧空荡荡。
第9页 :Chapter 08 忘记那些过去吧
Chapter 08 忘记那些过去吧
日子忽然间变得平淡如水,没有了陈寒,没有了沈姿,也没有了陆瑾言。整个夏天就这样越来越燥热,而我的世界也变得越来越沉闷。
星期二那天,我上午没课,早自习回来以后就坐在电风扇前面呼呼地吹个不停。
手机是在我对着两部法语电影犹豫不决时响起来的,我吓一跳,拿起来一看,顿时呆住。
屏幕上只有两个跳跃的字:妈妈。
“喂?”我低声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嘉嘉,在寝室吗?”
“在。”
“那你下来吧,我在楼下。”
我心跳骤然停止:“你在…………楼下?”
她温柔地嗯了一声:“上次你不是说五月份要开始上游泳课了吗?我带你去买件泳衣吧,顺便一起吃个饭。”
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从衣柜里找出我最好看的裙子,然后胡乱套上,又在镜子前面以光速往脸上抹BB霜之类的玩意儿。
冲出寝室到走出楼道以前的这个过程里,我飞奔的姿态像个女超人钢铁侠蝙蝠侠绿巨人飞天小女警…………随便什么超能英雄。而当我走出楼道以后,则是从容不迫地撩了撩耳边那缕散落的发丝,小步小步地打着太阳伞走向宿舍楼下的那辆白色玛莎拉蒂。
我那半个学期未见的母亲亲自为我打开车门,朝我温柔地笑了:“嘉嘉。”
而我从燥热的室外踏入冰凉的空调世界,也对她笑着说:“我们去吃什么好吃的?”
“法国料理怎么样?”
“好啊,刚好上节口语课讨论的是法国大餐!”我努力让自己听上去特别激动。
然而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的谈话还是逐渐回归以往的模式,从学习到成绩,从作息到饮食,从规规矩矩的问答到相对无言的沉默。
她的视线从最初的轻轻一望起,再也不曾落在我身上。
这让我的心又一次跌落谷底,没有了最初的雀跃。
她还是那么不愿意看我。
就好像我长着天底下最丑最败兴的一张脸。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仅仅维持了不到两个小时,而对话的无聊程度堪比新闻联播,明明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内容,你却总觉得已经听过无数次这样的对白。
我拎着她新给我买的大包小包的衣服回了宿舍,思媛惊叫着跑来翻看。朱琳偶尔说几句话,最后笑容僵硬地站在一旁,眼里是遮掩不住的羡慕。
而沈姿呢,一如既往地做自己的事情,甚至提前上了床,冷冷地对思媛说:“小点儿声行吗?我要睡午觉了。”
思媛小声说:“今天怎么这么早睡?”
“下午有游泳课,养精蓄锐,不行吗?”沈姿的语气很冲,也好在是和思媛说话,换个人指不定跟她吵上了。
我从纸袋里拿出一袋包装好的麻辣鸭脖,也没说什么,就这么随意地走到思媛桌旁,然后放了上去。
她眼睛一亮,眼看着就要张嘴,我忙对她使了个眼色,于是她会意了,只是兴高采烈地扑过来抱了我一下,没有说别的。
她是我在大学里最好的一个朋友。
我必须承认我很笨拙,时常想要对一个人好,却往往找不到恰当的表达方式,于是只好用这种肤浅的形式来表达心意。偶尔逛街会给她带点儿好东西回来,生活费有余时,就拉着她去小吃街。
午睡的时间很短,等我迷迷糊糊地被闹钟吵醒后,睁眼一看,朱琳和沈姿已经在下面收拾泳装和毛巾之类的了。
我赶紧叫醒思媛,也爬下床去收拾东西,途中陈寒来了个电话,他妈妈出去办事,路过学校,带了些水蜜桃来。
“我妈让我给你拿点儿过来,下午有空吗?”
“不了,我马上要去上游泳课,你自己留着吃吧,天气这么热,没课的话就别跑出来晃荡了。”
我三言两语挂了电话,毕竟时间有限,要是迟到的话,体育老师可不会留情面,唰唰唰在你名字后面做个记号——不好意思,期末成绩扣五分。
夏天太闷热,午睡之后脑子总是昏昏沉沉的,思媛拍拍我的肩:“去洗个脸?”
我点点头,随手搁下手机,和她一起往公共洗漱间去了。
回来的时候,手机似乎换了个位置,我愣了愣,看了眼在镜子前面抹防晒霜的朱琳,又看了眼在检查东西带齐没有的沈姿,一下子又觉得多半是我的错觉。
我不会游泳,而学校从大二开始安排我们学习游泳,还好体育老师们都见惯了一群旱鸭子,每次期末考试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平时肯下水,期末的时候也能装模作样地下去漂一漂,游上个五米就能及格。
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我和思媛挨着站,她比我动作快,主要是泳衣比我的简便。
我妈给我买的泳衣是粉蓝两色的,上面是蛋糕层的小背心,下面是短裤。
思媛手疾眼快地趁我不备,抓了一把我的胸,我也不急,迅速套好裤子,逮着她就开摸。她边笑边叫:“啊啊啊,祝嘉耍流氓了!”
背后的班长捂嘴笑:“要耍流氓也不找你啊!祝嘉就是摸自己的,也比摸你的强,你俩的Cup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呀!”
正说笑,沈姿已经披着浴巾来到我们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让让。”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我们寝室最平胸的她,视线刚落到她胸前,立马察觉到她杀人一般的目光唰唰唰从我面上扫过。
我赶紧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拉了拉思媛:“走了走了。”
说实在的,胸小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啊,不是有句话嘛:我平胸我骄傲,我为国家省布料。
沈姿这种在任何事情上都仇视我的态度令我非常不爽,怎么,胸大是我的错啊?真是,一个人要看你不顺眼,你的任何特征都能成为她看不惯的对象。
在毒辣的太阳下做完准备运动之后,就可以下水了。
然而我这种旱鸭子,顶多在水边洗洗脚,泡一泡,谁敢真的跑下去游啊?
于是我和思媛坐在岸边聊天,和大多数不会游泳的女生一样,做做样子给体育老师看罢了。
游泳池是被蓝色的铁网包围起来的,旁边就是通往图书馆的大路。
我和思媛正聊天时,忽然瞥见了经过外面的陈寒,顿时一怔。
“怎么了?”思媛也回过头去看。
陈寒穿着件天蓝色的T恤,浅蓝的七分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此刻正停在铁网之外,朝游泳池内看来。
我注意到他手上拎着一只塑料袋,具体是什么看不大清。
思媛正打算跟陈寒招招手,却被我一把按住了。
她转过头来:“咋了,怎么不打个招呼?”
我严肃地望着他:“你胸这么小,穿得这么少,这副德行朝他挥手还嫌不够丢人吗?”
“…………”思媛气得直戳我的胸。
我赶紧跟她对抗:“大庭广众之下不准摸!要摸回去摸!”
一旁的班长又开始嘻嘻哈哈地跟我们扯淡。
算起来也有好几个星期没和陈寒见过面了,所以刚才见到他的一刹那,我居然丢人地失神半天。
我觉得心酸,不仅仅是因为现在这种和他不冷不热的尴尬状态,更因为高中喜欢上他时,就是喜欢他永远清爽干净的邻家男孩模样。
那时候我甚至无理地要求他:“陈寒,你这辈子都这么打扮吧,蓝白色的上衣,清爽的牛仔裤,我最喜欢这种清秀型的男生了!”
而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竟然真的这样打扮了五年,一路走到今天。
我当然不能怨他什么,难道我喜欢他,而他不喜欢我,他就必须改头换面吗?我祝嘉虽然是挺自私的,但还没有横到这种地步。
就在我注意到他从游泳池大门外拎着东西走进来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一大堆摞在一起的游泳圈朝我们重重地砸了过来。
救生椅旁一直就放着备用的游泳圈,不知被谁绊倒了,二十来个非充气式的硬质泡沫泳圈顷刻间倒了下来,砸在我和思媛的背上,而离我们最近的班长也受到波及,只听扑通扑通几声,我们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滑进了水中。
沉入水中的同一时间,我看见沈姿也被滚落在地的游泳圈绊倒,跌跌撞撞地摔入水中。
我正奋力扑腾,却见她挣扎了几下,居然直接漂到了我面前,像八爪鱼一样将我缠住。
身躯交缠间,我迅速被她按到了水底,口鼻间立马呛入了我那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洗脚水。我惊慌失措,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不断挣扎。然而她把我按得死死的,甚至一脚踩在了我的肩上,扑腾出了水面。
耳边除了哗哗的水声,隐隐从水面传来了她的呼救声。
这一刻,因为太过于慌乱,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她明明会水,怎么还会呼救?
冰冷的池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而我不顾一切地在水底挣扎,终于感受到她的手脚一松,不再把我压住。
我挣扎着往水面上扑腾,也不顾池水漫入眼睛的刺痛,却在刚刚露出一个脑袋时,看见面前出现了一张脸部特写。
陈寒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焦急,睫毛都被溅起的水花沾湿,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他不知何时也跳下了游泳池,游到了我面前。
然而像我这种旱鸭子,挣扎着扑出水面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还没等我叫出声,又咕噜咕噜沉了下去。
可我看见了他,忽然觉得一阵安心。
因为陈寒是会游泳的。
我曾经觉得他在水里的姿态就像一条鱼,该死地诱惑了站在岸边观赏的我。
可当我又一次挣扎着冒出水面时,却看见了令我浑身上下都失去力气的一幕。
在我们几个人毫无防备地跌入水中的这一刻,他以超人般的速度奔跑而来,不顾一切地跳入水中——可最终,他抱住了会水的沈姿,焦急地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自始至终,他甚至没有看过我一眼,没有搭理过我的死活。
在我浮出水面的几分之一秒内,视线里只有他奋力地抱着沈姿往岸边游去的姿态,他们亲密无间、紧紧相贴,光看背影也像是本世纪的最佳恋人。
“陈寒——”我尝试着向他呼救,可最终又一次沉入水中,冰冷刺鼻的池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呛得我昏天暗地又无能为力。
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要被淹死了?偏偏还死在这种万分不甘心的时刻。
可是死之前好歹为我解答两个快要令我挠心挠肺的疑惑啊!
我头脑无比清楚地想着:第一,我要知道是哪个龟孙子把我弄进水里的,我要是侥幸活了下来,绝对跟他没完!第二,可气的体育老师,擅离岗位,玩忽职守,这种时候究竟跑到哪里去浪荡了?要出人命了啊!
我是在校医院醒来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窗边站着一个人,逆光而立,浑身上下仿佛都要融入那片澄澈日光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回到了腿受伤的那几天,睁眼便能看见一直守着我的那个人。
于是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陆瑾言?”
那个人很快转过身来,清隽的眉眼,如释重负的神情…………却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陈寒快步走到我身旁:“你怎么样了?”
那担心的模样叫人好不感动,眼神里的认真几乎把我给融化了。
可我毕竟没有感动,而是看着这样的他,有那么片刻的失神。
我忽然开始好奇,喜欢一个人五年,看着他对我好,然后又频频以温柔的姿态出现在另一个人身边,我究竟是如何坚持到现在的?
我很努力地回忆着我究竟为什么喜欢他,也许是因为在很多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打着雨伞把我从教室一路送回寝室,然后背影温柔地离开;也许是因为无数次我在周末能够离校时却无处可去,他好心好意把我领回家,吃上一顿他父母做的家常便饭;也许是因为他容忍我在他的房间里贴上满满的动漫海报,虽然他对这些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却偏偏默许了我的一切过界行为。
是的,我一次又一次地过界,就这么与他暧昧不清地过了五年。
而今一次落水事件却令我无端茫然起来,我究竟是在坚持什么?
我究竟喜欢他什么?
重新对上陈寒的眼睛,我皱了皱眉:“你走吧。”
他一怔,似乎非常诧异。
我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脑子没进水,现在只想好好休息,你赶紧走。”
然后我用被子遮住了脑袋,闭眼屏息,终于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
他留下一句很勉强的话:“那你好好休息。”
然后是门被合上的声音。
护士进来询问我身体状况的时候,我问起了和我一起落水的其他人,她说都被体育老师和会水的同学及时捞上了岸,没什么大碍,休息休息就好了。
我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病号服,尴尬地问她之前的衣服在哪里。
护士说都湿透了,怕继续穿着会感冒,就给我换下来丢给后勤处了。
我躺了大半天,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上一次住院时,身边还有一个无声陪着我的人,忽然觉得这个病房冷清得要命。
我又成孤家寡人了吗?
打开通讯录,对着陆瑾言的名字发呆好半天,我终于忍不住拨了过去。
隔了很久,他才接起电话,低沉柔和的声音似是来自薄雾之中的一缕日光,刹那间竟然令我莫名地发颤。
他说:“祝嘉?”
简短两个字,像是一个魔法,骤然间令我说不出话来。
握住手机的手微微颤抖,我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平静从容,无奈声音却出卖了我:“陆瑾言,你现在…………你现在有空吗?”
我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坐进了陆瑾言的车里,他直视前方,手轻轻地搁在方向盘上,问我:“所以你用泫然欲泣的语气把我从市中心叫来,就是为了让我带你去满记吃一份榴梿班戟?”
我尴尬地搓搓手,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深感唾弃。
陆瑾言赶到医院的那一刻,看见我并无大碍,似乎松了口气,然后定定地望着我:“怎么回事?”
我面上一红:“游泳课的时候不小心落水了,呛到了。”
他微微一顿:“我是问,为什么叫我来?”
我立马就噎住了,是啊,我为什么叫他来?难道还能说因为我想叫就叫了?
于是一慌张,我就脱口而出:“落水之前,我告诉自己如果我大难不死,一定要和你一起去吃顿榴梿班戟庆祝一下!”
…………
于是事情就成了现在这样。
我一路动作缓慢扭曲地坐进他的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护士小姐在扒光我的同时,把我那湿漉漉的内衣也给一起扒掉了。
我胸前的那两团在我的运动下微微颤动着,而我的心脏也开始跟着颤动。
啊啊啊,我该怎么办?
“可不可以麻烦你先把我载回寝室楼下,我上去换身衣服?”我弱弱地说。
陆瑾言上下打量我片刻,我一紧张,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结果他淡淡地说了句:“你这样子不像是带了钥匙的人。”
我一顿,赶紧打了个电话给思媛,结果得知她和沈姿都还在校医院。
“那朱琳呢?”
“朱琳陪着沈姿。”
我挂了电话,心虚地低头看了眼我那颤巍巍的胸,开始为一会儿怎么在不惊动它老人家的情况下,迈着淑女的步子走进满记。
我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神经病地叫来陆瑾言,然后自讨没趣!
可是只是这样坐在他身旁,我都感觉很安心,那些糟心的一切都好像被人推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我周身就如同沐浴在阳光之下。
即使接下来的路程里,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陆瑾言把车停在了商场门口,然后递给我一张卡:“密码是840107。”
我一愣:“你让我自己去吃?”
他瞥我一眼:“你去三楼买衣服,我在七楼的满记等你。”
那眼神,满满的都是在嘲笑我这身病号服,感觉要是我坚持穿这身衣服,他就会嫌弃死我。
他甚至没有和我一起进去,只说:“你先去吧,我打个电话再下车。”
于是我得以松口气,背对他双手抱胸,假装自然地快步走进商场,同时也庆幸他不在我旁边,自然也就看不见我那失去束缚、在空中自由跳跃的酥胸。
然而走进电梯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往大门外看了看,他依旧坐在车里,隔着遥远的距离静静地望着我,压根儿就没有打电话。
我一愣,这么快就打完了?
我飞速购置好一套内衣,考虑到这是陆瑾言的卡,于是挑了条朴素干净又不算贵的裙子,最后拎着病号服去七楼找他。
快到晚饭的点,甜品店的人很少。而他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有一盏昏黄的日式挂灯悬在他头顶,暖黄色的光线将他包裹其中,每一道线条都被模糊了界限,光与他融为一体,温柔得不像话。
我莫名顿住了脚步,就这样站在落地窗外,看着这油画一般的场景,忘了呼吸。
陆瑾言似是察觉到什么,很快侧过头来,对上我的视线时,没有多余的表情。
好像自从那天在医院门口当着我和陈寒的面开车离去后,他就变得不如以往温柔爱笑了。
他就这么安静地望着我,漆黑一片的眼眸里浮动着暖黄色的光点。
我推门进去,坐在他对面,看着面前那盘已经端上来的榴梿班戟,忽然间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就这样低头戳着我的班戟,直到它面目全非时,我才说:“其实我不是为了来吃这个才打电话找你的。”
他没说话,但我知道他正望着我。
我继续低着头,低声说:“今天落水的时候,沈姿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太慌张,害我喝了好几口水。我不会游泳,当时很害怕,可是看见陈寒也跳进游泳池的那一刻,就忽然间不怕了。
“我知道他会游泳,就好像以前高中的时候,很多次陪他去游泳池,第一次是有人恶作剧,把我推了下去,结果他很快把我托上了岸。后来我就开始假装掉进水里,每一次他都在第一时间赶到我身边,所以我从来不担心自己不会游泳这个问题。”
我跟这盘榴梿班戟就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不然不会这么死命地戳它。
“但是今天,在我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抓住我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惊喜’。”我低声笑起来,“他抓住了会游泳的沈姿,把我晾到了一旁,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就站在我的病房里,露出了和以前一样担心我心疼我的表情,可是我忽然觉得那些对我来说已没有意义了。”
榴梿班戟已经被我戳得无从下口,我终于停手。
“其实在我喜欢他的五年时间里,我的心就和这盘班戟一样,已经被他糟蹋得体无完肤…………或者说,其实是被我自己糟蹋了。”
在你年少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你以为只要足够勇敢、足够坚定,你们终究会在一起。
可是那不过是在你高估了自己的情况下。
陈寒不曾接受我,而没有人告诉我该如何做才会让他接受我,也没有人告诉我,继续坚持下去他又是否真的会在我长长的坚持里接受我。
我不懂得放弃,于是只好怪时光还不够漫长。
漫长的时光里,没有人告诉我该如何放弃他。
可是心脏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一旦超过负荷,它就丧失了继续坚持下去的能力。我以为我能一直这么喜欢陈寒的,可是到现在,除了疲倦和厌恶自我,剩下的竟然什么都没了。
满记里一直在放歌,在我终于无声的这一刻,忽然间听清了歌词:
我都寂寞多久了还是没好
感觉全世界都在窃窃嘲笑
我能有多骄傲 不堪一击好不好
一碰到你我就被撂倒
吵醒沉睡冰山后从容脱逃
你总是有办法轻易做到
一个远远的微笑就掀起汹涌波涛
又闻到眼泪沸腾的味道
泪腺忽然间受到巨大的冲击,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伤心的时候不能听情歌了,简直就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有那么一刻,五年的重量一起朝我重重压来,我一边庆幸遭逢此劫,我就不用再惦记陈寒了,一边却又觉得这种重量也许会直接把我压死。
而在长长的沉默里,我听见陆瑾言淡淡地对我说:“我和你来过满记两次,而这两次,你无一例外地对我说着陈寒的故事。”
“…………”我顿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陆瑾言问我:“你有没有问过我,反复听着你的暗恋故事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张了张嘴,终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明亮清冷,像是寒夜里的一盏灯,将我的狼狈照得无所遁形。
而那盏灯的主人定定地望着我:“祝嘉,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把他当成什么了?我问自己。
满记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也没能掩盖住我嘈杂的内心世界,而我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陆瑾言看着我盘子里那已经无从下口的榴梿班戟,终于站起身来:“如果不吃了,那就走吧。”
他的表情淡淡的,眼神冷清,一如在医院前开车离去的时候。
我心里陡然一慌,匆忙站起身来抓住了他的手:“对不起!”
他在我身旁顿住脚步:“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把你当成了垃圾桶,什么事情都想告诉你。对不起忽略了你的感受,只一味地以为你会陪我经历所有心情不好的时刻。对不起…………”我强忍住眼泪,咬着嘴唇,“是我太自来熟了。”
陆瑾言低下头来望着我,忽然间低低地笑了两声:“祝嘉,你用这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跟我道歉,究竟是想要表达你的歉疚,还是在威胁我?”
我惊愕地抬起头来,看见了他嘲讽的眼神,尖刻得全然不似我认识的那个陆瑾言。
我的面上火辣辣的,眼眶也跟着热起来。
我觉得丢脸,觉得无地自容,就好像你把一颗心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他却告诉你,你最好捧着你的心赶快走开,他不稀罕看。
心里如同被撒了一把沙子,硌得我浑身难受。
我倏地抽回手,从装衣服的袋子里拿出了他的卡,摆在桌上,强忍住眼泪对他说:“卡还你,我把卡号记在手机上了,回学校之后立马把钱汇到你卡上。”
我推开玻璃门就往外走,岂料手腕却忽地被人一把抓住。
陆瑾言问我:“你去哪里?”
“不关你的事!”我猛地抽回手来,快步冲进了电梯。
陆瑾言要跟着我进来,而我挺身堵在电梯门口,死死地瞪着他,一言不发地表示抗议。
他大概是被我的表情震住了,沉默片刻,终于选择了一旁的楼梯。
电梯门合上,而我没有选择楼层,只是慢慢地蹲下身去,整颗心都凉透了。
小时候我曾经有一个幸福的家,在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时,我的父母忽然离婚,家庭破碎,留给我的只有一个不堪回首的童年。
初中的时候我住校,交了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在我掏心掏肺地拿出妈妈每个月打给我的钱,只为和家境贫寒的她分享我能付出的最好的一切时,却在一次体育课上听到她和厕所里另一个女生的对话。她说祝嘉真是个傻子,连别人是真心对她好还是爱她的钱都不知道。
高中的时候我喜欢上了陈寒,这一次,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我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力量。我黏着他五年,五年后,我发现他带给我的伤害比谁都要大。
然后呢?
然后我遇见了陆瑾言,认识不过一个多月,我却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一遇到事情第一个就会想起他。
我依赖他、信任他,自私地把他当成救生圈,而我就是那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他不放。
可自始至终我都随着自己的性子去做事,要求他随叫随到,要求他洗耳恭听我的伤心事,他问得不错——我把他当什么了?
我自私又贪心,成了我最唾弃的那种人。
偏偏我还恼羞成怒,对他发了火,我简直羞愧得无颜再面对他!
我蹲在电梯里,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上哭起来。
在游泳池里还以为自己会淹死的恐慌感陡然袭来,看着陈寒救走沈姿的绝望和嫉妒也攫住了我的感官,最后是被陆瑾言推开的羞耻与不堪。
我无声地掉着眼泪,电梯门却倏地打开,一个中年妇女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走进来,被蹲在那里的我吓了一大跳。
她迟疑地按了一楼的按钮,而我没有搭理她,只自顾自地埋头颓废。
叮——电梯到底楼了。
我听见身侧的人走出去的脚步声,下一刻,另一个声音响起。
“祝嘉。”
我浑身一僵,就这么犹带泪痕地抬起头来,看见陆瑾言气息不稳地站在一楼的电梯门口。
他走进电梯,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人说:“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情,麻烦你们等下一趟。”然后伸手按下了关门的按钮,同时按下最高层。
我沉默地蹲在原地,一声不吭,直到他叹口气,忽然俯身拉住我的手,将我拉了起来。
我退到电梯角落里,情知错在自己,却还无理取闹,冷冷地望着他。
哪怕我知道此刻我的眼睛肯定红肿难看,面颊上还带着泪痕,但我就是赌气地瞪着他,好像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我最后的防线也会崩溃,不堪一击的自尊也会彻底毁灭。
陆瑾言凝视我片刻,终于妥协地说:“是我语气重了,别难过了。”
我还是没说话。
他从休闲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墨蓝色格子手帕,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我的面颊凑来。
我微微歪头,继续用那种赌气的眼神望着他。
他却像哄孩子似的拉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他面前,一边用手帕替我擦眼泪,一边低声说了句:“乖,别动。”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更多的泪珠像是断了线一般涌出来,矫情得要命。
我对自己说:祝嘉,别再作了,女人作一下是可爱,一直作就是作死,你是要可爱,还是可爱死?
我与他相隔不过几厘米,几乎能看清他浓密纤长的睫毛,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我看见他浅浅地笑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哭鼻子。”
他的唇瓣薄而润泽,浅粉的色彩像是春日枝头盛放的桃花,美得惊人。
我望着他,又一次问他:“陆瑾言,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寂静的电梯里,空气都骤然停止下来。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七楼,而他若无其事地再次按下关门键,又按亮了一楼,将手绢从我面上拿开。
他说:“我这人做事一向随性,只凭直觉,不问原因。”然后微微侧过头来笑着问我,“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第10页 :Chapter 09 暖色仲夏夜之梦
Chapter 09 暖色仲夏夜之梦
大概是看出了我不想回学校的心理,陆瑾言又带我去了图书馆。
正值傍晚,橘红色的夕阳将图书馆外面的那片湖水都染成了暖黄色,一轮落日映照其中,又被微微荡漾的碧波浸染开来,模糊了轮廓。
我们沿着湖岸往正门走,燥热的空气被晚风吹在面上,潮湿又闷热。
然而侧过头去,便可以清晰地看见身侧的陆瑾言,他面容恣意,步伐沉稳,那样的风姿似乎只是漫步在惬意的春色里,而非与我共处于一个季节。
图书馆六楼的人总是那么少,我们各自挑了书,坐在落地窗前看。
坐在陆瑾言身旁,我总是能够很快静下心来,于是读莫泊桑的过程里不时弯起嘴角。
无意中抬头时,察觉到陆瑾言似乎盯着我。
我一顿,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只见那双漆黑一片的眼眸氤氲着丝丝笑意,衬得他整张脸都柔和起来。
我脸一红:“看我干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你的表情很有趣。”
“有趣的意思是不是等于喜感?”我狐疑地问他。
这一次,他唇边的弧度骤然漾开:“有趣的意思,是指你笑起来的样子很生动、很感染人。”
我一下子开心起来:“真的?”
“真的。”他信誓旦旦地对我笑,那语气与其说是确认,倒不如说是…………我的心跳骤然慢了半拍。
那温软如玉的两个字如同誓言一般沉稳有力。
我忽然开始开小差,不知不觉就幻想起陆瑾言说情话的模样,大概这世界上没有多少女人能够把持住自己,不对这样的诱惑动心。
夜幕低垂时,图书馆也快关门了,我们下楼的时候遇见了六楼的图书管理员,那个看起来不大慈祥的大妈。
她笑着跟陆瑾言打招呼:“陆医生又来啦?”顺带着看了我两眼,眼里满是笑意。
陆瑾言也微笑着问她:“吃饭了没?”
“刚吃过,上来换班。”
“那我们先走了。”陆瑾言带着我走进电梯,还不忘叮嘱她一句,“晚上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
电梯门合上,我纳闷地问他:“你怎么和她那么熟啊?”
他回答说:“张阿姨以前来我的咨询中心治疗过一段时间。”
“噢——”我随口问了句,“她遇上什么问题了?”
这一次,陆瑾言顿了顿,然后笑着说:“患者的情况不能随意透露。”
我立马拍马屁:“医生大大你真棒,超级有职业操守,我真是太崇拜你了!以后我和我的小伙伴要是遇到心理问题,一定会来光顾你的生意!”
陆瑾言淡淡地说:“心理问题不比生理疾病,轻度多数是抑郁,重度一般是变态。听你这欢快的语气,你是想来个抑郁,还是来个变态?”
我立马严肃起来:“那我还是推荐我的小伙伴来找你就好,像我祝嘉这种社会大好青年,要是出了心理问题,那就是祖国的一大损失了。”
陆瑾言笑了:“祝嘉,我该说你脸皮厚,还是说你脸皮厚呢?”
“你可以说我十分有自知之明,懂得替社会和祖国着想。”
他看我片刻,踏出电梯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妄想症也是心理疾病的一种,有空来咨询中心找我聊聊。”
“…………”我就知道绝对不能和他愉快地进行这种事关智商的对话!
夜晚的风迎面吹来,我们在湖边绕了一圈又一圈,我却依然不想回家。
一轮弯月挂在枝头,柔和的光晕遍洒一地。
而我终于下定决心,厚颜无耻地对陆瑾言说:“我能不能不回学校?”
“为什么不回去?”他没回头,依旧慢慢地跟我一起往前走着,就好像这无休无止的绕圈子也变得有趣起来。
“不想回去…………”
“明天上午你不是有课吗?”
“视听课而已,外教也不过是和我们聊聊天,去不去上都一回事。”我努力找借口。
他却低低地笑起来,终于侧过头来望着我,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所以呢?”
我无端有些窘迫,支支吾吾地说:“所以…………所以我可能要再去紫荆住一晚,能不能再借一下你的身份证?”
他做出一副遗憾的模样:“可是我没有随身携带身份证啊。”
虽是遗憾的表情,但语气轻松自在,丝毫听不出半点儿遗憾的意味。
嘿,正中下怀!
我忽然间喜悦起来,故作无奈地说:“那可怎么办啊,难道要拜托陆医生收留一夜无家可归的少女吗?”
陆瑾言失笑,眉头微挑:“那我是不是应该再次感谢祝嘉小姐对我人品的信任呢?”
言下之意是答应了。
他开车载我来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小区,离图书馆不过短短十分钟的车程。
我随口问了句:“咦,你住这里啊?那以前每次送我回学校的时候,怎么会顺路呢?”
陆瑾言没说话。
我觉得纳闷,就转过头去看他,然而一看之下,顿时愣住了——起初我还以为是光线太暗,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所以还特意凑近了点儿,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我睁大了眼睛问他:“陆瑾言,你脸红了?”
陆瑾言一脚踩下刹车,汽车倏地停在原地。
而我因为惯性,身子猛地往前一倾,吓个半死。
然后我看见陆瑾言眯着眼睛转过头来,不咸不淡地对我说:“祝嘉,你的问题还真多啊!”
我…………我怎么就问题多了?我不过就问了两个问题而已啊!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又用那种温柔魅惑的嗓音对我说:“我这个人素来喜静,要骚扰我一晚上也行,这里得听话点儿——”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修长好看的纤纤玉指在绯红的薄唇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啊啊啊,这是什么意思?
我傻眼了,我不过就问了两个问题,他居然就嫌我聒噪?
眼看着他又发动了汽车,我嘀嘀咕咕地抱怨了一句:“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臭毛病这么多?还叫我闭嘴,嘁,就好像我之前什么时候话少过一样,以前你怎么没嫌我啊?”
说着说着,我忍不住侧过头去瞪了他一眼,然而一看之下,又愣了愣。
他的脸怎么…………怎么越来越红了?
我的嘴和大脑一向是分离的两个器官,于是又没头没脑地对他说:“陆瑾言,你很热吗?你的脸怎么——”
“祝嘉。”他似是忍无可忍地打断我的话,用那种谦谦公子温润如玉的姿态看我一眼,“你要是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扔在这里,让你自己打车回学校。”
悦耳动听的嗓音,眉眼含笑的神情,偏偏字里行间是满满的恶意与威胁。
我嘴唇一动,立马噤声。
陆瑾言把车驶进了小区,停在楼下的车位上,然后带着我走进了大厅里的电梯。
我忽然间好奇地问了句:“你家会不会有个女主人啊?”
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以为进了电梯我就不会把你赶出去了?”
得得得!我立马又闭上嘴,朝他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他忍俊不禁,偏又不让我看见他在笑,而是一本正经地把头转了回去。
陆瑾言的家在十七楼,越接近,我心里越有种奇异的感觉,也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
陆瑾言,三十岁,职业是心理医生,爱去图书馆看书。
然而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觉得我们像是认识了多年,可事实上,我们真正产生交集的日子不过短短两个月。
电梯门开了,我忽然间就愣在原地,迟迟没有迈出去。
陆瑾言回头看着我,疑惑地问了句:“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脚下却非常自然地跟着他走了出去。楼道里是声控灯,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而因为影子的主人站得很稳,连带着影子也没有一丝晃动。
我低头看着那被光线拉得很长很长的阴影,忽然间又觉得安心了。
陆瑾言,他和他的名字一样令人感到沉稳放心,哪怕说不上原因,我也从心底里觉得这个人是可以信赖的。
于我而言,知道他是能令我安心的人就够了。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屋子,在暖黄色的灯光亮起来的瞬间,得以初步窥视到他的家。
一室的浅褐色木质地板,装潢简单大气,电视墙做成了复古的砖墙造型,极易令人想起欧洲童话里的一些木屋。
他蹲下身去,从鞋柜里替我拿了双浅蓝色的拖鞋出来,然后走到客厅去开空调。
我站在原地,一边换拖鞋一边看着他,想着这世上原来真有这样干净整洁的男人,不光外表美好,家里也一样明亮温馨。
我记得《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里曾经说过一句话:青春的阵痛就是,同龄的男生永远比女生成熟得晚。
而在我的印象里也是这样,身边的男生大部分是成天在操场上打篮球,回来以后浑身湿透的那一种,脏兮兮的,身上一股味。
另外,初中那会儿我当过劳生委员,也曾跟着宿管阿姨去男生寝室巡查,那场景不用多说,简直比八级地震后的场面还要造孽。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站在原地发起愣来,觉得陆瑾言此人太过于特别,不同于我曾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可是细想之下,又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一个大我九岁的男人以朋友抑或兄长的姿态出现过。
陆瑾言走到浴室外面,朝我招招手:“祝嘉,过来。”
“啊?”我噌噌噌地小跑过去。
他踏进一尘不染的浴室,一边指着淋浴的开关,一边叮嘱我:“这里有两个小标记,蓝色是冷水,红色是热水,一会儿你洗澡的时候注意调水温。”
我点头应声。
他看了眼我身上的那条裙子,迟疑了片刻,又与我擦肩而过,我赶紧跟了出去。
接着,陆瑾言走进卧室,去衣物间拿东西,而我站在卧室门口探头探脑的,又一次窥视到了他的私人空间。
简单的咖啡色大衣橱,干净整洁的双人床,床头柜上有一只最简单朴素的银色闹钟,然后就没有多余的家具了。
他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宽大的T恤给我:“穿这个睡觉。”
我的脸陡然一红,想起了很多小言里的场景,女主角穿着男主角的衣服,然后这样又那样,最终发展成了滚床单…………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我的面颊一时之间热得滚烫。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疑惑地询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我的脸越来越烫。
陆瑾言又朝我走了几步,低下头来看着我:“脸怎么这么红?”还顺带着伸手在我面颊上探了探温度。
我的脸烫得更厉害了,简直就快要烧起来,于是赶紧侧头偏离他的手,慌慌张张地说:“太热了太热了,热得要死人了,我去洗澡啦!”
我像只兔子一样往洗手间蹦去,自然也就没有发现他嘴角那若有似无的笑意。
等我洗完澡,穿上他的T恤,看着没过大腿的下摆,前后左右拉了拉,确保不会走光以后,这才满意地走出浴室。
客厅里没人,我叫了几声:“陆瑾言?陆瑾言?”
没人回答。
就在我纳闷地站在正对大门的走廊上时,门开了。陆瑾言拎着一只塑料袋走了进来,看见我的时候顿了顿,然后才问:“洗完澡了?”
“洗完了。”我又忍不住伸手前后拉了拉下摆,有些不自然。
他像是没看见似的,走到茶几边上,把塑料袋放了上去,然后对我说:“牙刷和毛巾都买好了,吹风机在浴室的上层柜子里,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笑了:“你把所有的都想到了,我还有什么需要的呢?”
他莞尔,目光明亮地注视着我,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像是盛满了金色的月光。
我吹干头发走出来时,发现陆瑾言在厨房忙活,于是趴在门口朝里面看。
他转过身来,把我的脑袋轻轻往外点了点:“厨房里热,去客厅等。”
“你在干吗?”我没理会他的驱赶。
“你没吃晚饭,这会儿该饿了,我煮了些面,免得你一会儿饿得睡不着,又来聒噪我。”
他一边说,一边把煮好的面捞进了碗里,姿态娴熟,不像是在煮面,反而像是在做一些更为优雅的事情。
最后我和他一起坐在餐桌前,一人解决了一碗西红柿煎蛋面。
不知道是饿慌了还是他的厨艺真的很好,我吃得尽兴极了,竟然丝毫不顾及形象,咕噜咕噜地狼吞虎咽。
陆瑾言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然后我才注意到,我居然吃得比他还快!
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碗,又看了眼他的小半碗面,我的脸上再次发起烧来。
他问我:“还饿?”
“没没没,撑死了撑死了。”我赶紧解释,“一不留神吃快了点儿!”
他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这么晚了才吃晚饭,是挺饿的,吃快点儿也是正常的。”
我一窘,脸红得更厉害了,半信半疑地瞟他一眼——大哥你真的是在帮我解围吗?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补刀呢?
好在我祝女侠行走江湖多年,不拘小节惯了,脸皮也练到了一种厚度,于是为掩饰自己的汉子行径,我反过来厚颜无耻地嘲笑他:“你看你,吃个面就跟小鸡啄米似的,斯文得就像个女人!”
他惭愧地点了点头:“有的事情要靠对比,跟粗犷的女汉子一比,我当然自惭形秽,不敢跟你比豪爽了。”
我黑了脸,却见他继续姿态优雅地吃面。
混账,吃个面而已,也值得你这么卖弄风骚?
吃完饭后直接睡觉不利于健康,于是我们俩又窝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没营养的综艺节目,我一贯不在意形象,笑得张牙舞爪、肆无忌惮。反观陆瑾言,他一直浅浅地笑着,偶尔侧过头来看我,也不知是在笑我还是笑主持人。
综艺节目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我有些怅然地看着片尾的字幕,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侧过头来望着我。
我把头靠在沙发上,也侧过头去看着他:“陆瑾言,是不是因为你是学心理的,所以懂得如何让一个人放下戒备,变得轻松自如呢?”
他的表情在这一刹那变得有些僵硬,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心慌,而我因为沉浸在自己的惆怅里,所以没有细看,反而仰头望着天花板。
“说来奇怪,我在我妈面前不曾这么轻松过,在思媛面前也没有这么无所顾忌过,更别提在其他人面前了。”我低低地笑起来,“但是偏偏在你面前可以无忧无虑、肆无忌惮,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哭想笑都是一秒钟的事情。喂,陆瑾言,你说你是不是有一种魔法,会让人觉得自在又舒服?”
久久没有听见他的回答,我疑惑地侧过头去望着他,却毫无防备地跌入一双明亮沉静的眼眸。
他安安静静地望着我,明明一个字都没有说,却又像是已向我描述了千言万语。
我忽然间发起呆来,而他在这样看着我良久以后,才缓缓说了一句:“魔法师的魔法从来只针对他想要施展魔法的人。”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跳忽然间乱了节奏。
宁静的夜晚,安谧的屋子,明亮的灯光,好看的男人…………这一切像是一个暖黄色的仲夏夜之梦,骤然间美好得令我有些愣怔,几乎陷入这种混沌又舒适的状态无法抽身。
我隐约觉得我心里有些情绪似乎在不受控制地生根发芽,朝着未知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而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种子撒在了我的胸腔,它们呼啦一下飞速生长,几乎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要变成参天大树,密密匝匝地覆盖在我的心上。
我茫然又无措地看着他,而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慌张,于是安静地站起身来,只是低下头来望进我眼里:“祝嘉,晚安。”
他姿态从容地离我而去,走进卧室以前,又回头叮嘱我一句:“客房就在我卧室对面,你洗澡的时候我已经把床铺好了,早点儿睡。”
那道门在我眼前缓缓合上。
我慢慢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它又一次烫得可怕。
临睡前,我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不止是陆瑾言,陈寒与沈姿的身影也不断在我脑子里晃动,我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在这样的混乱中又想起了十一岁那年的场景。
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和我一样经历过被父母抛弃的时光,曾经最疼爱你的人变成了最厌恶你的人,甚至用花瓶砸破你的头,冷眼旁观你头破血流的模样。
我一胡思乱想起来就没完没了,最后辗转反侧了很久,才终于拿起手机,迟疑着给对面卧室里的人发了一条短信:“陆瑾言,你睡了吗?”
过了好几分钟,他都没回我信息。
我猜他已经睡了,于是莫名地惆怅起来,翻了个身,又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
就在我闭眼打算逼自己睡觉的下一秒,忽然有人敲响了客房的门,我倏地睁开眼,黑暗中听见了那个熟悉又低沉的声音。
“祝嘉。”
简短两个字,像是忽然照进我荒芜内心的月光,那片在黑暗里停止生长的种子又一次以不可撼动的姿态生长起来,顷刻间化作茂密的森林。
我打开门,看见他穿着白色的T恤和灰色短裤,安静地站在门口。见我开门了,他低下头来望进我眼里,莞尔一笑:“睡不着?”
我的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地变快了,有股冲动地想要说什么,可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来。
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想说些什么。
我只能这样呆呆地望着他,听他慢条斯理地问我一句:“要不要下去走走?”
小区的绿化很好,有湖水有花草,漫步小道间,扑鼻而来的都是花香。
我一向对这些植物不敏感,只觉得闻起来很舒服,却又说不上来都是些什么花。
寂静的夜晚,我们走在小道上总该说些什么,而不是这样静静地一言不发,于是我问陆瑾言:“当初怎么会想学心理学?”
他说:“兴趣所在。”
我想了想,又追问:“那给人看病的过程里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他低低地笑出了声:“祝嘉,我好像告诉过你,患者的事情不可以随便说。”
我讪讪地闭上了嘴,一时之间再也找不到话题。
陆瑾言却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沉默,与我慢慢地绕着小区走了一圈,蝉鸣与蛙声充斥在夏夜的空气里,气氛竟然也不显得尴尬。
我以为他叫我出来走走总该要说点儿什么的,可约莫二十多分钟过去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与我安静地散步。
我心里隐约有股失落感,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
直到又一次回到他家里,我们站在各自的卧室门前,我才听见他背对我说了一句:“走了这么久,应该也累了,那碗面大概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我握着门把,低下头来应了一句:“嗯,差不多了。”
抵达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话是:“晚安,祝嘉。”
与先前一模一样的语气,一字一句,如吐珠玉,每个音符都像是楼下的夜来香,瞬间绽放在我心上。
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夜来香,原来那是夜来香的香气。
我失眠了一小会儿,接着就进入了甜美的梦里。
梦里梦外,鼻端似乎都萦绕着某种淡淡的香气,熟悉又芬芳,令我安眠了后半夜。
第二天早上,陆瑾言早早地叫醒了我,我看了眼手机,郁闷地喊了一句:“现在才六点钟啊!”
他在门外好整以暇地说:“再不起床就赶不上视听课了。”
我一愣,顿时坐起身来:“我都说那个课可以不上了啊!外教上课光讲些我们会的东西,压根儿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门外传来他平静的声音:“祝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身份和应当履行的责任,就好比我是医生,要去上班,而你是学生,理应去上课。”
他的原则性在一瞬间表露无遗,丝毫不肯退让。而热爱懒觉如我本该生气的,却又忽然觉得,这才是陆瑾言该有的样子。
于是我一边抱怨,一边打开了门,可是背对他走进浴室时,嘴角竟然也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弧度。
陆瑾言把牙刷和毛巾摆在了洗漱台上,细心如我发现了一个小秘密,我的毛巾和他的毛巾是同一个款式的,而我的牙刷与他的也如孪生一般,只除了颜色不同——我的是粉红色,他的是天蓝色。
哪怕明知他也许就是随手拿了惯用的牌子,这样的秘密也叫我忍不住失神片刻,再看镜子里那个穿着宽大T恤的姑娘,心里又一次泛起异样的感觉。
我们这样难道不是很像…………
我没有把那两个字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字里挑选出来,可是镜子里的人双颊粉红,宛若枝头初绽的杏花。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似是荷叶上的初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有些愣怔、茫然,可是在一种未知的冲击下,我的心情却如同窗外的澄澈日光,宁静而悠远,被早晨的风吹向了很高很远的苍穹。
陆瑾言于我是一个梦,一个暖黄色的仲夏夜之梦,承载着肖邦的《小夜曲》、贝多芬的《月光曲》、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和众多名家的悠扬音符,带给我一种一直追寻不到的安稳与舒心。
第11页 :Chapter 10 那些过不去的坎
Chapter 10 那些过不去的坎
汽车抵达寝室楼下时,已经到了平常我往教室走的时间。
很多人从宿舍楼里拥出来,而我慌慌张张地下车往楼上跑——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上课,那就不能迟到。
我胡乱跟车里的人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于是跑到宿舍的大门旁边时,我又忍不住回过头去。
黑色的汽车仍然停在那里,陆瑾言安坐其中,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地凝固在我身上。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我的心也倏地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
我朝他挥挥手,而他对我弯起嘴角,这一幕如同电影里的慢动作,在我眼中变得格外清晰漫长。
“嘉嘉!”宿舍楼里传来思媛的声音。
我猛地回过头去,看见她拿着两本视听教材,兴高采烈地朝我跑来,一边笑,一边埋怨我:“你昨晚跑哪里去了啊?都没跟我说一声,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我一下子想起洗澡之后看见的那几个未接,后来因为跟陆瑾言看综艺节目看得太投入,完全把思媛打电话找我的事情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于是讪讪地笑了两声:“那什么,没听见…………”
沈姿和朱琳与我们擦肩而过,朱琳对我笑了笑,沈姿没搭理我。
我趁思媛不注意,又一次望向了陆瑾言,他对我眨眨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车离去。
沈姿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将我未来得及收起的笑意尽收眼底,不知和朱琳说了什么,朱琳也惊讶地转过头来看着我。而我毫不客气地瞥了沈姿一眼,目不斜视地和思媛一起走了。
视听课真的真的很无聊,外教是个非常严肃认真的法国人,总认为学校给他安排这门课,是为了让他提升我们所有人那蹩脚的综合法语水平,所以他每节课都会选一个主题,不断地让我们看图说话,看图说话,看图说到死…………
比如这节课他选的是天气,于是就不断把法国的天气预报图像给调出来,一个一个地点名,要我们挨个造句。
于是整节课就是在这样的专业术语中度过的:
巴黎东部晴,西部阴转小雨,北部阴,南部小雨。
马赛最高气温二十七度,全天晴,出门请注意防晒。
…………
我百无聊赖地和思媛聊着天,正说话时,她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于是我顿住了。
等她看完短信以后,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立马跑出了教室,连一句招呼都没跟外教打。
外教是个很较真的人,当即不悦地说思媛不尊重他,我赶紧无辜地补充了一句,说思媛拉肚子,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全班都爆笑起来。
而接下来的十多分钟,思媛一直没回来。好不容易下课了,我赶紧跑到走廊上去,结果看见她蹲在墙角,低着脑袋,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思媛?”我走过去叫她,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她就这么哭着抬起头来望着我,忽然对我说:“嘉嘉,你能借我点儿钱吗?我知道你家里有钱,你帮帮我好不好?”
我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去,一边从包里拿纸巾,一边连声问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哭啊,好好跟我说,能帮我一定帮!”
下课的走廊人来人往,大家都闹腾得慌,谁也没注意到蹲在墙角的我们。
思媛一个劲儿掉眼泪,边哭边说:“你知道我爸爱赌,这回去麻将馆又被人安了媒子,输了个精光。他怕我妈骂他,就找麻将馆的老板借了高利贷,结果也输了个一干二净…………我妈说…………我妈说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说要是我爸还不起这钱,就要把我家房子拿去抵…………”
思媛家里的情况我一直知道: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都在中铁工作。
按理说这样的家庭哪怕日子不算多富裕,但也总是衣食无忧。然而思媛的父亲在她高中的时候染上恶习,忽然间迷上赌博,之后一有空就去麻将馆。
思媛上大学以来,她父亲断断续续输过几次大钱,家里犹如火山爆发,父母成天吵架。
也因此,思媛周末一有时间就出去打工,卖过手机、做过家教,最难找兼职的时候还去送过外卖。
指望不上父亲,她就只好自食其力。
然而这一次,她父亲在麻将桌上连赢了好几天,受人蛊惑,就想要一次性来一盘大的,只要一翻盘,那么连本带利都给赚回来了。
麻将馆这种地方本来就鱼龙混杂,合伙打阴牌的人多了去了,他就是这样陷进了别人的圈套里,迷迷糊糊地上了钩。
可谁想得到赌注一翻倍,他的“好运气”顿时消失了,接下来的一个下午,他的手气一直很差。
麻将桌上不是玩的现金,而是以扑克牌代替现金,直到最后算账时,他才被惊出一身冷汗,发觉自己居然输了这么多!
一起打麻将的人操着四川话安慰他:“刘哥,不存在,不存在!打牌这种事嘛,有输有赢,怕啥子嘛!你今天下午不过是手气差了点儿,明天继续,继续啊!说不定明天就时来运转,把今天输的连同我们包包里的都一起赢回去了!”
当天晚上,他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妻子,而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他压根儿没带那么多钱,所以还欠着一屁股债,麻将馆老板说大家都是熟人,一天两天的麻将钱没关系,反正第二天他还要去的,说不定就赢回来了呢?
他辗转反侧,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他要去赢回来。
然而赌博是个无底洞,无数人就是抱着要翻盘的心态扑了回去,结果注定输得更惨。
一连三天下来,他咬着牙管麻将馆的老板借了十万,没想到的是,到最后却一分不剩地输了出去。
思媛一路哭着和我回了寝室楼下,迟迟不愿意上楼去面对沈姿和朱琳,毕竟大家面和心不合,说出来也不见得会得到同情,说不定人家还会嫌你烦。
我只好带着她坐三轮去了校外不远处的麦当劳,看她哭成那个样子,却也只能徒劳无功地安慰她。
思媛找我借钱,而我尴尬地望着她,低低地说:“不是我不想帮你,思媛,我也只是个学生,哪里来那么多钱呢?”
更多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她泣不成声地乞求着我,而我叹口气,只能暂时安慰她:“你别哭,我帮你想想办法。”
可我能想什么办法呢?
我妈有钱,但那是她的钱,跟我没什么关系。她供我吃供我穿,难不成还要负责帮我救济我的朋友?
然而思媛是我上大学以来最好的朋友,虽然她性格有懦弱的一面,胆小怕事,就连在寝室里也不大敢光明正大地向着我,只因她一心想要与其余二人保持表面上的友好。
但她毕竟是我的朋友。
下午的时候,我把她送回了学校,然后坐车去了城市的另一头,去找我妈。
我妈现在和程叔叔住在一起,因为我的关系,她不愿意再要孩子,怕给我一种没人要的错觉,而程叔叔也丝毫不介意,对他来说,这辈子还有机会和我妈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我坐在公交车上低头笑了两声,有些无奈。
其实不管他们有没有孩子,我都已经是个局外人了。
我和我妈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层介质,无色无味,没有实体,然而终究难以跨越。
在车上,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只说要回去吃顿饭。
听得出,她十分吃惊,但也连连答应下来:“那行,我马上叫你程叔叔去超市买些菜,回来给你做顿好吃的!”
我又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他们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多半是程叔叔迁就她,就和他们小时候一样。
我以前听我外公说过,程家和我们家从他那代起就有了很深的交情,而程叔叔比我妈大几岁,从小就受我妈的“欺压”,偏偏还乐意至极。
两家的家长都以为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将来会在一起,然而偏偏半路杀出个我爸…………这些都不是什么好回忆,好在他们终究还是结婚了。
我妈自从得了抑郁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喜欢在家里见到陌生人,于是程叔叔也就迁就她,把家里的阿姨给辞了,从那以后都是他来做饭。
下午五点半,我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的太阳,禁不住眯了眯眼。
我在想,人生里有这么多荒唐坎坷的事情,我妈经历了,程叔叔经历了,我爸也经历了,那么我呢?
如今的我不过是遇见了一个叫我伤透心的陈寒,那么未来的时间里,我又会不会和他们一样走岔路呢?
只可惜未来的事情,又有谁说得清楚?
我回到了那个家,还是无可避免地有些拘束。
从初中到高中我一直是住校,寒暑假则是以各种理由去参加无数个夏令营冬令营,大学以后则是参加各种稀奇古怪的培训班,再不济就出去旅行。至于那个家,我基本上没有待过多少时间。
偶尔没处去了,就去校外程叔叔给我选的房子住,总之我就是个孤家寡人。
我妈看到我一如既往的不自在,尽量能不看我就不看我,不过倒是一直温和地说着话——话题还是那些:你在学校乖不乖啊?老师喜不喜欢你啊?和室友相处得怎么样啊?
嗯,反正从十一岁开始,我们的话题就只剩这些了,从来不会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深沉一点儿。
程叔叔去厨房做饭了,而我和我妈的话题很快又聊完了。
我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家庭伦理剧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句:“妈,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
她一愣,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又移开视线:“你钱不够用了?不够用再找我要就行了,什么借钱不借钱的。”
我低声说:“不是钱不够用,是真想跟你借点儿钱…………”
“为什么?”
我顿了顿,想组织好语言再说,结果到最后也觉得没什么能组织的,只好如实交代了。
我看她一眼,小声说:“思媛她现在都没办法了,家里东拼西凑借了点儿钱,但是还差五万,你能不能——”
“不能。”她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我。
我张着嘴愣在原地,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概她也知道自己对我有所亏欠,所以这么多年来,在钱财方面从来对我很宽容——当然,我也没什么不良嗜好,不会乱花钱,因此要钱的时候从来是一帆风顺的。
所以第一次被她这么直白地拒绝,我很是尴尬。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继续说:“妈,思媛是我的好朋友,她有困难了,我总不能袖手旁观。我不找你借钱,不过从小到大的那些压岁钱一直是你帮我保管,我——”
她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盯着茶几上的花瓶,耐着性子对我说:“嘉嘉,妈妈不是不主张你帮助朋友,而是情况特殊。首先,你自己就还是个学生,没有那个经济实力去帮人解决这种难题。其次,赌博不是小问题,这钱借出去基本就是打水漂的下场,你不能意气用事。”
我心知肚明她说的都是对的,可是我的压岁钱放在那里也就是放着,于我来说不痛不痒。然而思媛不一样,这些钱对她来说真的是救急用的,如果凑不够钱,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家里人被赶出去,房子被拿去抵押?
“妈,我是真的想帮她…………”我好脾气地继续央求她。
可是我妈素来在商场上杀伐决断惯了,虽然以往对我都还是温柔和气,但是这一次也忍不住拿出了惯有的语气。
她转过头来望着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说过了,不可以。”
我一下子愣住了。
程叔叔听着我们说话的声音似乎大起来了,赶紧从厨房里走出来,结果就看见我和我妈僵持在客厅里,气氛尴尬。
他问了句:“怎么了?”
我妈看着他,有些生气地说:“她室友的爸爸出去赌钱,把家里的房子都要输出去了,她来找我要钱,想拿去帮人填那个无底洞。”
程叔叔也是生意人,对这些事情都见惯了,于是也来劝我:“嘉嘉,帮助朋友是好事,但是凡事也要有底线。如果是你朋友家境不好,交不上学费,你要拿钱去帮他,这个你妈妈肯定不会阻拦。但是涉及赌博这种问题,我也和你妈妈一样,不支持你出这个力。”
他一直好脾气地劝我,怕我妈生气,又怕我和她闹僵。
而我姿态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听着他的劝说,再看着我妈一脸平静的表情,忽然间觉得无所适从。
我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她是我朋友,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样的谈话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我妈忽然就发脾气了,砰的一声把遥控器扔在茶几上,站起身来对我说:“祝嘉,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
我错愕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
她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也不再避讳我,而是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妈,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我觉得她未免太过于武断了,于是竭力抗争:“那我问你,要是你最好的朋友遇到这种事情,妈妈你帮还是不帮?”
“我的朋友?”她神情不耐地又皱起眉头,眉峰的皱纹都加深了不少,“我根本没有这种朋友!要我说,既然她家里能出个赌徒父亲,恐怕她的家教也有一定的问题。祝嘉,你最好别跟她来往了!”
我简直对她大失所望。
这就是我的母亲?十年来和我疏离得只维持这表面的母女关系,没有一丁点儿内心交流。而今我们的话题终于比以往深入了那么一点儿,结果却是她教我如何在危难时刻抛弃自己的朋友。
我当然知道她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赌博是个无底洞,而我没有那个能力去帮我的朋友。
可是我不能什么也不做,我想过了,哪怕是几千块钱、一万块钱,我也应该拿出来——毕竟那对我来说并不是必需的,然而对思媛来说确实能够救急。
重要的是,那是我对她的心意。
收不收得回来另当别论。
我看着我妈,却毫不意外地在她眼里发现了那么一丝不自在,她一直不曾对我爸的事情释怀,也因此,她的目光和以往一样,很快从不自在转变成了别的什么。
她还是美丽如斯,哪怕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一定的痕迹,可她一直在程叔叔的呵护下过得很好。
而她站在原地,用我记忆里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而与那种美丽一样不曾改变的,还有她对我这个女儿的陌生、厌恶,甚至憎恨。
我忽然间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那种眼神太熟悉了,十一岁那年,我整整四个季节都面对着这样的仇视与憎恨,面对来自我亲生母亲的厌恶。
我也以为我们已经走过那段时光,只要好好地维持表面上的平和,我们就还是看似亲密的母女。
可是谁知道就连“看似”也看着不似了。
我慢慢地问她:“那,压岁钱你也不打算给我了?”
她平静地说:“如果是借给她,一毛钱都不可以。”
那么冷漠的语气,就好像别人的生死与她全然无关,而我伤心与否也不关她的事。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那不好意思,今天回来打扰你们了,既然结论都出来了,我就先回去了。”
我飞快地朝大门走去,而程叔叔着急地劝着我妈,在我走到鞋柜旁边时,她终于出声叫住了我:“祝嘉!”
我站定,没有回头。
她非常不自在地放低了声音:“留下来,把饭吃了再走。”
那语气与其说是妥协,倒不如说是命令。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还有心情留下来吃饭?于是赌气地说:“不用了,思媛还在学校伤心,我要回去安慰她。”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她,她忽然间快步朝我走来,而因为步伐太急,一不小心碰到了茶几边上的水晶花瓶。
只听一声刺耳的声响,那只花瓶连同里面的水和花重重地砸在地上,玻璃渣碎了一地,我惊愕地回过头去望着她。
她怒气冲冲地呵斥我:“祝嘉,你就和你爸一样不可理喻!压根儿不讲道理!好啊,你走,走了以后就和你爸一样别回来了!”
那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房子里,同时也一遍一遍回响在我心里。
我缓缓看过去,那一地的花瓶碎片无可抑制地勾起我童年的回忆。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她把那只花瓶朝我砸来的场景,满眼皆是悔恨与怨怒交织在一起的泪水,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告诉我她后悔嫁给了我爸,更后悔生了我,一边望着我额头上淌下来的鲜血,一字一句地说:“祝嘉,你怎么不去死?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而今,除了那只花瓶没有砸在我头上,我没有受伤以外,一切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我记得那双眼睛,也记得其中的情绪,更记得自己受过的伤。
所有的屈辱与悲怆一齐涌上心头,我几乎是竭力克制住自己,才勉强在不发抖的情况下换好了鞋。
离开那个家的同时,我望着她说了一句话:“有时候我真希望从我爸离开的那一天起,我就死了。”
第12页 :Chapter 11 我的瑾瑜与箴言
Chapter 11 我的瑾瑜与箴言
傍晚又见夕阳,可橘红色的云霞在我眼里也只剩下一片黑白。
我从漆黑的楼道里走出来,双眼由于没能在第一时间适应光线,一下子被扎得有些疼。
楼下的便利店门口有只肥嘟嘟的大花猫在打瞌睡,胡须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店里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走出来,蹲在它旁边伸手去摸它,花猫被惊动了,一下子有些奓毛地睁开眼来。
另一个年轻的女人走出商店,赶紧拉着小姑娘往里走:“别乱碰这些猫,万一挠你一下怎么办?”
小姑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花猫:“但是它好乖的,妈妈!”
“那你也乖,跟妈妈进来买东西,一会儿妈妈给你买巧克力,好不好?”
我的脚像是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难以挪动步子。
我想到了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妈也一样把我捧在手心里,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送给我。
我一直记得五岁的时候我下楼梯摔了一跤,我妈听见楼道里传来扑通的一声,吓得赶紧冲下来扶我,而当我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时,她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明了地理解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然而耳边又一次回荡着后来她说的那句话:“祝嘉,你怎么不去死?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十一岁那年,我捂着额头蹲在地上,吓傻了,抬头便看见她厌恶憎恨的眼神。
那个眼神,我终生难忘。
我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单元门开了,心下一动。
“祝嘉!”有人追了出来。
可是叫我的不是妈妈,而是程叔叔。
他走到我面前,匆匆塞给我一张银行卡,低声说:“你妈妈最近情绪不大好,总是发脾气,刚才也是为你好,一时之间气过了头,你别跟她计较。这个是她让我拿来给你的,密码是…………”
程叔叔说了一大堆,而我看着手里的银行卡,心里却更难过了。
我心知肚明这是程叔叔的卡,也清楚我妈没有叫他来向我道歉。他一直就是个和事佬,这么多年来一边弥补我爸对我妈造成的伤害,一边试图在我和我妈之间搭起一座桥。
可是有的事情是难以弥补的,有的伤害也并不是只要好好沟通就能够被记忆更替的。
曾经发生的事情像是年轮一样生长在我心里,一圈一圈,全部是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似乎也有些尴尬,抬起手来想要摸摸我的头,又像是觉得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这样的动作有些不合适,最终作罢,将手放了下去。
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你,程叔叔,我妈…………我妈那边还要请你多照顾一下了。”
他笑了出来:“那本来就是我该做的,请什么请?难道她不是我的那口子?”
他拍拍我的肩:“嘉嘉,加油!”
我拿着那张银行卡,一直看着他的身影又一次消失,终于红了眼睛。
我妈三生不幸遇见了我爸,最幸运的却是遇见了一个程叔叔。
那我呢?
连一个毫无瓜葛的继父都能够对我这么好,我妈却不肯释怀。
爱情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能令她一辈子活在痛苦里。
而我也活在她的痛苦里,亦成为她痛苦的根源之一,随着她的痛苦而痛苦。
我一个人走出了住宅区,在燥热的空气里游荡在街旁。
我看见有情侣在首饰店里挑选珠宝,花店里有年轻的男人捧着火红的玫瑰走出来,小夫妻推着婴儿车与我擦肩而过,白发苍苍的老人携手散步。
从黄昏走到夜幕低垂,城南的繁华与热闹皆与我无关。
这样的场景令我莫名想到四个字:孤魂野鬼。
中途接起一个电话,陈寒在那头压抑着嗓音质问我:“祝嘉,你在哪里?”
“外面。”
“我当然知道你在外面,告诉我具体位置!”他不知哪儿来的强势,态度咄咄逼人。
我忽然觉得一阵滑稽,这种奇怪的疏离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从他为了沈姿在电话里骂我公主病开始,也许是从他问我还有没有心的那一刻开始,也许是在我落水那日,他选择了无视我、救他的公主开始。
于是我淡淡地问他:“我在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寒顿时没了声音。
我不耐烦地说:“没事了?没事我就挂了。”
这一次,他忽然间忍无可忍地对我大声吼道:“祝嘉,你是不是在那个男人那里?”
我一愣,那个男人?哪个男人?
“你什么意思?”
他似乎已经濒临爆发的临界点了,素来温和的人也暴躁起来。
“我什么意思?三番五次看见那个男人和你在一起,宿舍楼下、音乐厅外、医院里…………如果不是沈姿告诉我你彻夜不归,第二天还是那个男人把你送回学校的,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简直忍不住为他喝彩了,这语气、这姿态、这一字一句声泪俱下的控诉,还有这超强的爆发力——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初恋还有进军奥斯卡的潜力。
于是我真的这么表达出来了,我忽然间笑起来,放柔了语气对他说:“陈寒,到今天我才不得不承认,你和沈姿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你们一样优秀,一样聪明,一样会做戏,一样爱把人玩弄得团团转——”
“祝嘉!”他厉声喝道。
我继续柔声说:“小点儿声,别这么小题大做,你这么为我大动肝火的,就跟你真的在乎我在乎到不能自已的地步一样。”
他咬牙切齿地说:“祝嘉,我现在真的恨不得把你扔进水里好好清醒清醒!”
“不用了,那天在游泳池里我已经清醒过了,现在理智得不能再理智,今后也都不会再犯蠢。”
他顿时沉默了,片刻后,语气里的暴怒消失了一些。他说:“祝嘉,那天在游泳池里我压根儿没有看见你,如果看见了,我肯定不会——”
“可以了。”我低低地笑了两声,打断他的话,“陈寒,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生憾事。那天的事情过都过了,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再提了。”
你看不见我,也许是安慰我的谎言,也许是因为你眼里本来就没有我。
而我也没有以前的耐心,一心一意等着你转过身来和我解释,解释完,就各自自欺欺人地和好如初。
我问他:“陈寒,你还记得当初我给你告白的时候吗?”
隔了半天,电话那头传来他低低的嗓音:“记得。”
我笑着说:“整个高中我都在不断告诉你我喜欢你,毕业那天,总算下定决心要跟你认认真真告白一次,好叫你知道我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在操场上开完毕业典礼,然后大家一起冲回教室,往楼下扔书。而我抓着你的手,在喧哗的欢呼声里忽然大叫一声我喜欢你,你当场就惊呆了,恐怕是因为之前没有见过我这么不要脸的人。”
他用一种压抑的声音对我说:“我记得,我都记得…………”
我还在絮絮叨叨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那时候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想要和他在一起,想要牵他的手,想要幼稚地告诉他,等我满了法定婚龄就娶我好不好…………”
而我最终笑出了声。
“这种蠢事真的只能放在回忆里珍藏了,纪念我的愚蠢幼稚,也纪念你的理智成熟。”
理智成熟如陈寒,最终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坦诚地告诉我:“祝嘉,我们都还太年轻,这个年纪分不清什么是好感,什么是喜欢。”
我望着他,最终等来了那句对不起。
那时候我总以为是陈寒太谨慎小心,不愿意早恋,不愿意破坏我们之间那种微妙又珍贵的感情,所以我告诉自己,祝嘉,耐心点儿,多给他点儿时间。
可是一路走来,现在的我总算明白了,那不是谨慎小心,也不是如他所说太年轻、不懂何为喜欢,事实就是陈寒他根本不喜欢我。
因为不懂喜欢换一种说法,那就是还没有遇见让他懂得喜欢的人。
很遗憾,我不是他要的那个人。
陈寒似乎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那么点一拍两散的意思,有些慌乱地说:“祝嘉,你现在在哪里?我来找你!”
而我温柔地告诉他:“不用了,陈寒,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以后你也不用觉得困扰,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祝嘉!”他恼了,一字一句地问我,“你到底在哪里?”
“你别急,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陈寒,以后我们尽量少见面吧,类似于这样的话也别多说了,保持距离,好聚好散。”我顿了顿,在他又一轮的追问来临之前,毅然决然地挂断了电话。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或者说我已经决定再也不喜欢你了。
那一场长达五年的喜欢令我身心俱疲,而我并不相信那是喜欢一个人应得的结果。
我站在城南的繁华地段,看着这五光十色的不夜城,来往人群行色匆匆,喧嚣与热闹都不属于我。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天大地大,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祝嘉。
我从来没有过归属感,我渴望有人能站在我身边,撑开羽翼保护我,给予我失去已久的安全感,弥补父母失败的婚姻带给我的动荡不安。
然而今天的我一无所有。
或者说这十年以来,我一直一无所有。
我游荡在街头,一次一次掐断陈寒的电话,然后问自己,这样的人生要走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手机又一次振动起来,我以为还是锲而不舍的陈寒,刚要挂断,却猛地发现屏幕上不同于先前的三个字。
陆叔叔。
我眨了眨眼,似乎想要分辨出这是我的错觉还是真有其事,最后终于手忙脚乱地接了起来。
陆瑾言语气柔和地问我:“今天下午怎么没来图书馆?”
他的声音如同这个季节最柔软的夜风,隔着遥远的距离把属于他的安稳气息送到我耳边。
这一刻,我强忍好久的眼泪忽然间就跟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接下来便是一片无声的啜泣。
他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放低了声音,又追问了一句:“祝嘉,怎么了?”
我就跟人声分离的神经病一样,一边疯狂地掉眼泪,一边用若无其事的声音稳稳地反问他:“陆瑾言,你愿不愿意再收留我一次?”
他莞尔,笑出了声:“你这是赖上我了不成?收留一次就算了,还有第二次?那么祝小姐,你打算一晚上给我多少钱的住宿费?”
隔了很久很久,我终于放弃了去擦那似乎永远擦不干的眼泪,轻声问了句:“不是一晚上,收留一辈子,怎么样?”
不是一晚上,收留一辈子,怎么样?
我问出了这样厚颜无耻的一句话,然后听见手机里传来长长的沉默。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那短命的蜉蝣,仅有一个昼夜可以活,而等来陆瑾言的回答几乎要耗去我的半条命。
夜很喧哗,灯红酒绿的城市冷眼旁观我与他之间的一时寂静。
好在他终于沉稳地再次开口:“你在哪里?”
我报上地址,坐在阶沿等待他的到来。那颗漂泊已久的心似乎也忽然间踏实下来,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犹疑不定。
因为我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可以让我依靠的存在。
陆瑾言,瑾瑜的瑾,箴言的言。
我再一次看着城南的夜景,不知不觉就放任时光从手心溜走,而当那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陆瑾言稳稳地从上面下来时,我才终于回过神来。
“你的车呢?”我怔怔地问他。
“朋友有急事,借走了。”他很快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波澜不惊地问了一句,“怎么,对学生这个身份厌烦了,打算往沿街乞讨的方向全面发展?”
那样温柔的神色。
那样漫不经心却字字句句饱含宠溺的语气。
那样平稳淡然却无时无刻不令人企图飞蛾扑火葬身其中的深刻眼神。
在我漫无目的的视线里,骤然间多出这样一个人,以无法抵御的姿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带着春夏秋冬任何一个季节都无法媲美的景致。
他低下头来,修长漂亮的手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然后静静地停在我面前,手心朝上,指节微微曲起。
这个姿态犹如英勇的骑士朝落难的公主伸出援手。
而我本该心如明镜,明白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不过是路边点燃火柴乞求一丝温暖的小女孩,他才是上帝的宠儿、优雅的贵胄。可虚荣如我,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他眼里的公主。
哪怕俗烂的英雄救美剧情已在小说电影中上演过无数次,我依然钟情于这样的戏码。
我把手放进他温暖的手心,在他微微用力之下站起身来。
陆瑾言似是没有看见我红肿的眼眶,只是和平常一样温和地问我:“有兴致散个步吗?”
在我愣怔的眼神里,他又一次浅浅地勾起嘴角,视线平平地望向不远处的山岚:“昭觉寺的夜景还不错,既然来了城南,那就走一趟吧。”
那样清隽的侧脸,闲适的姿态,还有他望向山岚时平静深远的眼神,谁又能拒绝这样的陆瑾言呢?
我对他似乎从产生交集的第一个下雨天起,就出现了一种类似于上瘾的感觉,明知所做的一切都太过于冒险,我却甘之如饴,一次一次地踏进他的领地。
那是根本无法抗拒的念头,我索性不做任何抵抗,全然投降。
第13页 :Chapter 12 来自命运的礼物
Chapter 12 来自命运的礼物
唐寺传城北,春风引客游;残碑横竹径,疏磐出僧楼。
塔古苔花积,房深只树幽;漫嫌人寂寂,好与客勾留。
我与陆瑾言安静地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只剩下草丛里传来的虫鸣声,一声一声,清脆嘹亮。
盘山公路弯弯曲曲,路灯微弱又暗淡,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我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影子上面,专注又认真。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忽然发现了我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忍不住顿住脚。而影子不动,我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他问我:“祝嘉,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我点头。
他眨眨眼,笃定地告诉我:“你很爱哭。”
我:“没了?”
“没了。”
我睁大了眼睛:“你不是要问我一个问题吗?”
他弯起嘴角:“问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忍不住黑了脸,对着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怒目而视,可是瞪着瞪着,也就消了火气。
彼时星河寥落,晚来风凉,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慢慢地往上走。
我对他说:“陆瑾言,今天我和陈寒摊牌了。”
他“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我忍不住又问:“你都不好奇吗?不想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么吗?”
他低低地笑出了声:“如果你希望,那好,我问你,你今天经历了什么?”
我撇撇嘴:“你这样也太敷衍了,好伤我的心。”
他侧过头来看着我,眸光微动,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安定:“我也一样。”
我一愣:“什么?”
什么他也一样?
他转过头去继续走,闲庭信步的同时,淡淡地说:“我也一样,在别人用敷衍的态度对待我时,会伤心。”
我微微一怔:“谁敷衍你了?”
他一时没说话,半天才问我:“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昭觉寺位于山顶,山不高,从山脚爬到顶上也不过一个多小时。
我把我的少女心事和心酸家事粉饰成言情剧里苦情女主角的悲惨经历,用一种哀怨又可笑的语气说了出来。
晚来风急,树叶发出飒飒的声响,再加上声声不绝的虫鸣,这些寂寞的声音汇成了故事里盛大的背景音乐。
我们终于走到山顶,坐在寺庙外的亭子里休息。
陆瑾言就坐在我对面,隔着一个亭子的距离,于黑暗中望着我。
他背后是整座城市的夜景,灯火辉煌,寂静无声,仿佛一切喧嚣都被黑夜吞噬,光与影却能够穿破那层夜的结界,仍然令这座城市光彩闪耀。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此时已是凌晨十二点。
而我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胆子如此大,竟然在这个时间与一个大我九岁的男人坐在空无一人的亭子里。
可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心。
不为别的,就为他是陆瑾言。
他望着我,声音犹如来自遥远的夜空。
“祝嘉,我曾经经历过很多不好的事情,甚至偶尔觉得自己会撑不下去。那个时候我和你一样迷茫,一样觉得自己于这个世界和周围的人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后来有一天,当我一个人爬上这座山,站在山顶俯瞰整座城市,才发现其实不止我,所有的人于这个世界来说都不过是渺小到可笑的存在。
“伊拉克战争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和朋友无忧无虑地过你的童年。非典爆发的时候你在哪里?在这个离帝都无比遥远的盆地里对着新闻惴惴不安。汶川地震的时候你在哪里?在余震的新鲜刺激里尚有心思去怜悯电视上一次又一次上升的死亡人数。”
他低低地笑起来,静静地说:“我曾经读过这样一句话——世界的悲伤与灾难都太多,我们活在平静遥远的角落,无力怜悯。人间既非天堂又非地狱,末日尚远,我们唯能维护着自己的天地。可是祝嘉,在你为自己那些小心思昏天暗地日月无光的同时,为什么不去想想,人生这么长,真的就值得你费这么大的力气去悲痛万分,为得不到的东西沉浸在无法自拔的苦痛里?”
我怔怔地望着他,而他转身背对我,望向了那片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
“很多人都经历过一些甚至可以称之为悲惨的事情,你那点又算得了什么?你站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上,觉得自己的人生糟糕得一塌糊涂。可是你家境富裕,成绩不错,既无外表上的缺陷,又无智力上的低下,比起大多数人来说,你已经遥遥领先了。”
然后他转过身来望着我,声音如同海上的灯塔,在薄雾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祝嘉,老天是公平的,灾难与幸运都会一一降临到你身上。而你要是不勇敢一点儿,命运又怎会放心地将它的礼物交付于你呢?”
他的嘴角弯成了好看的弧度,微微上扬的姿态令人目眩神迷。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表情坦然沉静。
可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次又一次令我变得茫然无措,我时常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一张透明的纸,那些孩童般的幼稚心性和不成熟的伤春悲秋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令我无端自惭形秽。
我忍不住仰头望着他,就好像仰望星星一样,脖子都有些发酸。
我甚至傻里傻气地把手伸向他,隔着几步之遥,勾勒着他的面目,问他:“陆瑾言,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你离我那么远呢?”
惊为天人,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神仙。
浑身上下带着与我截然不同的智慧与果决,从不拖泥带水。
在这样的深夜里,我看见陆瑾言语气轻快地笑出了声,一步一步来到我面前。
他微微俯下身来,捉住了我悬在半空的手,引领着我的指尖贴上他温热的面庞。
我忍不住微微一颤,他却巧妙地控制住我的手腕,丝毫不给我退缩的机会。
他神色安谧地看着我,低低地问了一句:“现在呢?”
“什么?”我整颗心都颤抖起来,没头没脑地问他。
可是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掌心里是与他肌肤相贴的亲密,耳朵里是他清浅怡人的追问,凉快的山顶都变得燥热起来。
他低头望着我,叹口气,不疾不徐地说:“祝嘉,论装傻,世界上恐怕没人比得上你了。”
面对陆瑾言这样一句似宠溺又似埋怨的低语,我骤然间窘迫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的表情那样柔和,凝望我的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汇聚而成的沉默包容,而我的手心还贴在他的面颊上,明明是温热的触感,却无端令我战栗起来。
就好像手里包裹着一团火焰,滚烫灼人。
在这样的静谧里,很多我有意无意忽略掉的细节刹那间涌上心头,潮水一般没有止境。
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人,明明没有任何关系,最多是擦肩而过无数次的陌生人,可是有朝一日当他踏入你的人生,从此比任何一个人对你都要好?
下雨天,他打着雨伞沉默地走在你身旁,遮挡住细密的雨水,只留给你一方安稳干燥的伞内晴空。
音乐会,他像是能够识透你内心的神祇,在你面对金童玉女的最尴尬时刻,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替你挽回颜面,安然护送你离开。
演讲前,他一次又一次无偿地出现在你面前,陪你度过那些最忐忑不安的日子,最终远远地望着你在台上的出色表现,悄无声息地离开现场。
我曾问过他:“陆瑾言,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而他给我的回答是:“对一个人好,需要理由吗?”
我一度沉浸在自欺欺人的世界里,告诉自己陆瑾言是个好人,是个无所不能的心理医生,也许他乐于助人,也许他医德良好,所以不忍心看着我这个无助少女一次又一次陷入尴尬的境地。
然而此刻,在这样宁静安谧的山顶上,在掌心与他肌肤相贴的这一刻,我终于停止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
我想潜意识里,其实我一直知道那个理由。
而我是如此渴望有这样一个人不问缘由地对我好,给予我生命里残缺得可怜的安全感与归属感。
他拉着我的手微微使力,我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以亲密的姿态与他相拥。
背景是整座城市的夜色,面上是清凉湿润的夜风。
我靠在他怀里,只觉得一切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那些糟糕的晦暗的不见天日的过去,那些卑微的茫然的无疾而终的故事,它们都被眼前这个人以无法抵御的姿态驱散成一缕青烟。
我闭上眼睛,双手缓缓地环住了他的腰,下巴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说:“陆瑾言,救救我吧。”
把我从过去的黑洞里拉出来,从此放进你明亮安稳的玻璃瓶里。
他拉着我的手,任由我全然信赖地抱紧了他。
我甚至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安心过,有一棵大树可以让我拽住就不松手,从此天崩地裂命运无常都与我不再相干。
这一夜,我迷恋上山顶的一切,与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亭子里,迟迟不愿离去。
他低声说:“那就看了日出再走吧。”
我无比安心地点点头,然后靠在他肩上享受这一切,最终却睡了过去。
他也慢慢地靠在椅背上打起盹来。
几个小时以后,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我哭笑不得地摇醒身侧的人:“陆瑾言,快起来,太阳都出来了,看不成日出啦!”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然后睁开眼来,第一眼对上的便是我的眼睛。
我一直知道他生得好看,那双眼睛就像是明亮的宝石一般摄人心魄,可是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特别是在他刚刚醒来还迷迷糊糊的时刻,那种坦然清澈的迷茫感顿时击中我的心脏。
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我对他觊觎已久,只是迟迟没有发现罢了。
我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睫毛,而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微微偏头:“做什么?”
声音还带着一种蒙眬低哑的困倦之意。
我说:“陆瑾言,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他顿了顿,忽然间弯起嘴角:“想知道答案吗?”
“想啊。”
“那我带你去个地方。”他直起腰来,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沉稳清醒的模样,仍不忘侧头问我一句,“累吗?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
“不要,才睡醒,简直不能精神更多!”
我的语气就跟急于讨糖吃的小孩,所以他很快笑出了声,摸摸我的头:“那就走吧。”
在清晨的薄雾里,我们漫步似的下了山,晨钟暮鼓划破日光翩然抵达耳旁,而我忍不住侧头望着身边的人,有一种腾云驾雾之感。
我们走到了山脚下的公交车站前,上车后,他对我说:“有点儿远,你先打个盹吧。”
我十分听话地点了点头,仍然对把头枕在他肩上这种事情有些羞赧,而他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小心思,目不斜视地把我的脑袋往他肩上轻轻一摁。
我的脸霎时烧了起来,鼻端萦绕着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最终安心地闭上了眼。
等到了终点站时,陆瑾言晃了晃我的脑袋,轻声说:“祝嘉,醒醒,已经到了。”
我睁眼一看,才发现我们来到了城北的旧街区。低矮的居民楼,很多曲曲折折的巷子,就连路边的电线杆上也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一张重在一张上,又被雨水斑驳了字迹。
我难得来城北,所以对这里非常陌生。
走在狭窄的两栋居民楼之间,仰头便是家家户户挂在绳上的衣物,花花绿绿地将天空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我好奇地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他微微一笑:“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长这样吗?”
“难道这附近有家整容医院?”我天马行空地发挥想象力。
他瞥我一眼,丝毫不掩饰对我的鄙视。
于是我讪讪地闭上嘴,跟着他踏进了其中一栋居民楼。
这里的房屋格局很特别,是那种老式的户型,比如一楼左边的那户人家,厨房和其他屋子是分开的,需要分别上锁。
我们抵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艳阳高照的时刻。
陆瑾言带我推开了这户人家油漆斑驳的木门,踏了进去。
进屋之后的右手边是一个鞋柜,再往里走,客厅里有一张辨不出年代的木桌,阳台上种满了花草,隐约可以瞥见一些山茶花开得正艳。
这是一个非常老旧的房屋,沙发是很早以前流行的款式,黑色的皮已经被磨得光泽全失。
我好奇地站在那里,看见陆瑾言往卧室走去,于是也跟着他来到那间屋子门口。
床边有位老人坐在轮椅上,背对我们,手里拿着一幅相框,低头看得专注。
陆瑾言叫了一声:“爸。”
我顿时愣在那里。
第14页 :Chapter 13 明亮的玻璃罐子
Chapter 13 明亮的玻璃罐子
陆瑾言带我去附近的菜市买菜时,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爸爸怎么了?”
刚才他叫那声爸的时候,老人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陆瑾言蹲下身去替他把照片重新摆在床头柜上,然后又推着他去了客厅,打开电视机。
在他做这些事情的中途,老人除了胸口微微起伏以外,一言不发。
“脑梗阻,血栓堵塞了两条主血管,术后就变成这样了。”他蹲下身去问摊主,“鱼怎么卖?”
“十三块一斤。”
“要这条。”
“好嘞!”摊主愉快地伸手捉住那条滑溜溜的鲢鱼,“现杀?”
“现杀。”
“鱼泡要不要?”
陆瑾言微微一顿,回过头来问我:“吃鱼泡吗?”
“啊?吃。”
“嗯,要鱼泡。”
他重新站起身来,继续说刚才没有说完的故事。
“送进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可最后他还是熬过来了,只可惜出来以后就半瘫了。”
“那他——”我迟疑地问,“那他平时…………”
“他不愿意跟着我,我把他接到家里去过,他动不了,就绝食,不吃饭。后来我没办法,只能给他找了个看护,白天黑夜地看着他,就住在他的隔壁。”陆瑾言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板杀鱼,“我每个周末都来看他,虽然他也不见得想看见我。”
“什么意思?”
“我爸年轻的时候是个酒鬼,喝醉了就爱发酒疯,回来还会打我和我妈。后来我妈受不了,就想离婚,带着我躲开他。可他不同意离婚,反而变本加厉地喝酒、打我们,我妈的娘家人嫌她年纪大了,离婚的事情闹出去丢人,也不许她离。我妈只好一直带着我过这种日子,直到我十八岁那年。”
我越听越心惊,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焦点访谈》《今日说法》…………看多了,家暴事件层出不穷,我也并不会觉得有多不可思议,可是当那些字眼与眼前这个清隽干净的男人联系起来时,我就觉得难以置信了。
“那后来呢?”我追问。
“这里太闹了,一会儿再说吧。”他从摊主手里接过塑料袋,付了钱,然后带我在拥挤的人群里继续穿梭。
人群太挤,好几次我都被挤得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需要他频频停下脚步来等我。
最后他似是对这样的现状有些无奈,叹口气,伸出没有拎口袋的那只手牢牢地捉住了我的手腕:“小心点,别走丢了。”
他看我的目光像是看着孩子,有那么一点儿无可奈何,再深究下去,却是满满的宠溺与温柔,像是蜜糖一样足以令我溺死其中。
回家的路上,在我的追问下,他终于把故事说完了。
十八岁那年,就在他高考之后那晚,由于得到了母亲的准许,就和同学一起在外庆祝终于毕业脱离苦海了。
毕业班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放鞭炮、点蜡烛庆祝。
可是就在他像个愣头小子一样与周遭的人群一起沉浸在欢乐中时,有街坊邻居匆匆赶来,拉着他就往回跑,嘴里急急地说了句:“瑾言,不得了了,你妈妈跳楼了!”
那一晚,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自看见母亲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起,曾经懵懂青涩的少年一夜之间成长为少年老成的大人。
母亲早已不堪重负,生出了自杀之意,沉重的家庭负担、丈夫的酒后家暴、亲戚的背地嘲笑,所有的一切都令她疲惫不已,唯有这个年幼的儿子令她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而今,在儿子成年毕业这天,她终于如释重负地放下了肩头的担子,爬上了家属区最高的那栋楼。
人生的悲欢离合有很多,社会新闻里每日都在播报类似的事件,诚如陆瑾言昨夜对我说的那样:世界的悲伤与灾难太多,我们活在遥远平静的角落,无力怜悯。
然而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作万念俱灰。
十八岁的少年从此踏上一个人的旅程,父亲白日工作,晚上饮酒作乐;而他踏进了大学,除去上课时间,抓紧分分秒秒为生计奔波。
他侧过头来望着我,目光平静而深远:“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选择心理学,事实就是,十八岁那年,我很想知道我妈死前是怎么想的。十八年来她都活在痛苦与不堪里,鲜少和我进行思想交流,而我作为她的儿子,在她死后一直深深自责着。”
陆瑾言的目光明明温和又明亮,宛如地平线上初升的朝阳,澄澈干净,没有一丝杂念。
可在我看来,那样的目光令我为之震动,整颗心都颤抖起来。
哀伤到极致原来就是平静如斯,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死去活来,只要这样微微一笑,都能令人感觉到那段晦暗时光里,他肩头那些不堪重负的力量。
这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在一次电影鉴赏课上,我们学院最负盛名的顾老师对《安娜?卡列尼娜》的电影分析。
他对我们说,这部电影在不同人眼中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而对目前的我们来说,最深刻最切身的体会大概只有那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不幸之于陆瑾言,恰似童年之于我。
而我望着这样的他,忽然间有些无所适从。因我早已习惯他的温柔强大、无所不能,潜意识里竟把他当作一个幸福的象征,渴望他给予我那种将人生过得游刃自如的能力。
可他毕竟不是那样的吉祥物,他拥有比我更加深刻的人生经历,经历过比我更加晦暗的过去。
我只能晦涩地说:“你…………你以前怎么没有告诉过我?”
他忽然间低低地笑出了声,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起过。”
那语气似玩笑,似埋怨,似无奈,似感伤。
这一刻我才忽然发现,原来我对他的了解真的少之又少,自私如我总在需要他的时候要求他随传随到,可我竟不曾问他的任何信息,亦不曾试图了解他内心的秘密。
因为他的这一抹笑意,我陡然间难受起来,整颗心脏都像是被人紧紧拽住,一点一点拖向了某个深不可测的角落。
我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陆瑾言有条不紊地煎鱼、加料,然后添水去煮。
他系着一条半旧不新的围裙,背对我,姿态娴熟而灵巧。
家属区内的家家户户都开始做饭,饭菜的香气在狭窄的楼房内混合成一股奇特的味道,谈不上好闻,却很有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注意到他的T恤衣料薄薄的,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后背的肩胛骨微微凸显出来,若有似无地勾勒出这个男人修长挺拔、恰到好处的身形。
这一刻,我忽然间百感交集。
对我来说家的感觉其实是很淡漠的,但这样看着陆瑾言背对我做饭,闻着空气里的油烟味,我竟然油然而生一种归属感。
就好像这就是我渴望已久的生活。
我忍不住上前两步,忽然间伸手环住他的腰。
陆瑾言身形一顿,手上的锅铲也立刻没有了动作。
厨房里有一扇窗,正午的阳光浓烈而炙热,恰好穿过那狭窄的空间照进来,隐约还能看见细小的尘埃漂浮在空气里。
他低低地叫我一声:“祝嘉?”
我没应声,只是把头埋在他的后背,有些贪恋地希望时间的洪流就此停下,过去与未来都不要再来打扰我。
他忽然笑起来,将火调小,然后放下锅铲转过身来,低头望进我眼里。
“祝嘉。”
又是那种柔和到字字句句宛如珠玉的嗓音。
一直以来,都像是魔咒一样令我神魂颠倒的嗓音。
我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视死如归地闭眼抬头正对他:“陆瑾言,亲我。”
我双眼紧闭间,双手环住他的腰,隐隐还有些颤抖。
我当然知道我特别不要脸,早就把什么少女的羞涩、姑娘家的矜持抛到姥姥家去了,可我既然一直胆小懦弱、不够任性,今天就势必任性一次。
因为我知道他会宠着我、惯着我,所以我肆无忌惮。
然而一秒、两秒、三秒…………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我猜我的脸此刻已然艳若桃花,滚烫得恰似油锅里的那条鱼。
他…………他不亲我?
他居然不亲我?
我倏地睁开眼睛,同时松开环住他的手,羞愤欲绝地转身往外跑。
然而还不等我跑上两步,他已然拉住了我的手腕,游刃有余地重新将我送进怀里。
那双墨玉似的漆黑眼眸饱含笑意地锁定了我,而罪魁祸首居高临下地低头问我:“生气了?”
生个鬼的气啊!这叫羞愧!这叫羞涩!这叫羞愤欲绝!
我满脸通红地望着他:“不亲拉倒!有什么好气的?”
他忽然间轻快地笑出了声,叹息似的说了句:“祝嘉,下次叫我亲你的时候,不要摆出一副捐躯赴国难的壮烈表情,不然我会以为我的技术差到了那种地步,亲完你就可以直接牺牲了。”
我嘴唇微张,呆呆地望着他,而下一刻,眼前的阳光骤然间被一片温柔的阴影所替代。
他低下头来,准确无误地俘获了我的嘴唇。
这一刻,我心神俱裂,犹如被雷劈中,动弹不得——好的,我知道这个形容浮夸了点儿,但我确确实实正在经历一种完全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心情。
狭小的独立厨房里,他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轻轻按住我的后脑勺,双唇相贴之际,温热的触感令我浑身一颤。
我呆呆地望着他,眼睛都睁大了,而他停顿了一瞬,微微离开我的唇,似是无可奈何地说了句:“祝嘉,闭眼。”
我大窘,从善如流地闭了眼,而他低低地笑出了声,又一次低头吻了上来。
鼻端是水煮鱼麻辣够味的香气,腰际是他滚烫的掌心,眼前是一片温柔的阴影,而唇间是他芬芳柔软的气息。
大抵是爱情小说和偶像剧里都将亲吻描写得太过于神圣绚烂,以至于我久久沉浸在这种全然不同的体会中,只感觉到他来来回回侵占我的领地,一点一点将他的气息渡入我口中。
他的亲吻绵密而悠长,不疾不徐的姿态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恰似他这个人。
半晌,他离开了我的唇,含笑望着我,不言不语。
而我像只被煮沸的虾子,从头红到了脚,整个人都要自燃了。
见我如此不好意思,他松开环在我腰上的手:“进屋去吧,厨房太热了。”
我一边窘迫地往外撤离,一边嘀咕:“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知道热!”
我不仅热,而且热得快缺氧了。
这是一栋很陈旧的楼房,一共五楼,红砖已经斑驳得辨不出曾经的模样,低矮而潮湿,楼道里有一股不大好闻的气味。
我站在屋子的木门外,看见轮椅上的老人背对我,似乎在看阳台上的山茶花,背影佝偻苍老,异常安静。
哪怕他如今瘫痪了,看起来楚楚可怜,我对他却提不起丝毫同情心来。
陆瑾言的故事像根鱼刺一样卡在我的心里,同时以纤细的姿态堵住了我的心软和怜悯。
这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一个比我的父亲还要过分的父亲。
家暴,酗酒,冷酷残忍,害得一家人妻离子散。
很多字眼纷纷从我脑子里蹦了出来,而我看着他的背影,因为对陆瑾言的心疼以至于面色隐隐有些阴沉。
我踏进屋子,走进了卧室对面的那间屋,虽然一直以来没有人居住,但是屋子里干干净净的,应该是长期有人打扫的缘故。
木桌上压着一层玻璃,桌面与玻璃的夹缝里摆放着一些照片。因为年代久远,玻璃表面有些划痕,所以略微模糊不清。
我俯下身去,低低地凑近去看,这才看清了照片上的内容。
第一张,年轻的女人把手搭在孩子肩上,笑得温柔腼腆。
第二张,小学的陆瑾言穿着中规中矩的蓝色T恤,笑眯眯地举着手里的奖状,奖状上具体是什么已经看不清了。
第三张,又长大了些的陆瑾言神色安然地站在一个礼堂里,相机越过无数黑压压的脑袋,捕捉到了舞台上的他。他站在麦克风架子前面,有些羞涩地微微笑着,眼神沉静而明亮。
我有些傻气地伸手摸着凉凉的玻璃,隔着半厘米的厚度勾勒那个人的面目,忽然觉得百感交集。
他跟我说过:“很多人都经历过一些甚至可以称之为悲惨的事情,你那点又算得了什么?你站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上,觉得自己的人生糟糕得一塌糊涂。可是你家境富裕,成绩不错,既无外表上的缺陷,又无智力上的低下,比起大多数人来说,你已经遥遥领先了。”
我一度以为自己身世悲惨,全世界没人比我更可怜,可是自怨自艾到如今,才忽然发现比起我来,陆瑾言经历的一切其实要浓墨重彩得多。
可他也比我勇敢得多。
我正低头看照片,有人敲了敲木门,我回过头去,看见陆瑾言从容地站在门边,视线越过我落在了玻璃板上。
顿了顿,他走到我身旁:“可以吃饭了。”
然而我没动,他也没有动。
这房间应该是陆瑾言儿时居住的,从墙上那些褪色的奖状和书柜里的各类书籍也能看出。
他站在我身旁,低头看着那张和母亲的合影,嘴角微微弯起。他问我:“我妈妈是不是很漂亮?”
我点头:“你长得很像她。”
他侧过头来睨我一眼:“街坊邻居都说她很有女人味,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很妩媚?”
我一下子退去了感伤,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他伸手摸摸我的头,似乎要用这个动作来驱散我头顶的乌云,然后从容地说:“祝嘉,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而我活在现在。所以不要同情我,也不要试图安慰我。”
我望着他,有些迟疑,却见他神色淡然地望入我的眼底,轻声道:“我要的从来不是那些。”
陆瑾言耐性极好,一勺一勺将饭喂给父亲,神情安然地等待他以极慢的速度吞咽下去。
水煮鱼做成了两份,一份麻辣的,一份不辣的。
我吃着他做的鱼,看他蹲在老人身旁喂饭,阳光下的两个人都很安谧美好,这一幕完完全全是父慈子孝的场景。
谁又想得到过去发生过什么呢?
离开城北的时候,陆瑾言去隔壁找了看护父亲的阿姨,又叮嘱了一些事情。我一直陪着他,看他有条不紊地处理一切,心中五味杂陈。
他大概已经习惯了从成年起就安排好生命里的一切,自食其力不说,还要照顾父亲。
而这个父亲——我回头看了眼屋子里的人,算什么父亲?
坐在离开城北的公交车上,他问我:“累不累?”
我摇头:“一直都是你在忙,我有什么好累的?”
顿了顿,我又小声问他:“你都不怨他吗?”
隔了很久很久,他平静地望着前方,缓慢有力地说:“曾经怨过,也恨过,可是他都变成这样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险些脱口而出——那你干吗还要对他这么好啊?
他却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一般,侧过头来望着我:“他病了,残了,瘫痪了,不能自理了。我怨他恨他,却也不至于希望他没人搭理,就这么死了。祝嘉,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父亲做错了事情,我就用他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因为如果放任不理,让他自生自灭,接下来的半辈子,他倒是痛痛快快地走了,痛苦的只有我。”
这一刻,面对那样平静又深刻的眼神,我骤然间失去语言能力。
陆瑾言,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似乎总能拨开云雾,于模糊的人生里准确无误地找到最难以捉摸的航向,而他的勇气和坚毅都像是锥子一样扎进我心里。
我低下头去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忽然间冲动地伸手与他十指紧扣,笨拙地表达着我的情感。
我们自始至终没有提过半点感情的事。
可是我们所做的一切远远超过了普通朋友的范畴。
陆瑾言的魔力就在于,他会让你觉得一切事情只要出发点在于一颗真心,那么任何举动都是情有可原的,任何发展也都是顺理成章的。
我握住他的手,于公交车上穿过大半个城市,也像是在半日之内游历了他的前半个人生。
下午,陆瑾言送我回了学校,因为没有车,所以只能与我在校外的公交车站下车,然后步行来到宿舍楼下。
我低声说:“你等等,我上去把卡给思媛,然后再下来。”
陆瑾言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以为我们应该在这里就此别过了啊,怎么,祝小姐舍不得我?”
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这个人,就连说笑话的时候也这么一本正经,表情温和无害得就像是在发表演讲。
于是我板起脸来:“祝小姐可不稀罕你啊大医生,一会儿要是下来的时候看见你还在这儿…………”
“还在这儿,你要怎么样?”他饶有兴致地望着我。
“还在这儿的话,就请我吃饭!”我一边笑,一边朝宿舍楼跑去。
思媛的事情出人意料的简单,我推门进去,看见她坐在桌子前面看书,立马拉着她的手往走廊上去。
我把卡递过去,小声说:“不多,但是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思媛一下子红了眼,把我的手推回来:“嘉嘉,这件事情真的谢谢你,但是已经不用了。”
“什么意思?”我有点儿茫然。
她低下头:“我妈找娘家人借钱还上了高利贷,现在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了。”
我顿了顿,忽然觉得有点儿哭笑不得。
为了帮她借钱,我和我妈大吵一架,而今好不容易把钱拿来了,结果事情又解决了…………
我还是打起精神来,拍拍她的肩:“好啦,事情解决了就该开心!之后你爸爸那边…………”我顿了顿,还是坦白说,“赌博不是小事,如果他继续这么下去,肯定是个无底洞。你还是回去劝劝他,至少要他为你的将来着想一下。”
思媛点头:“家里现在乱糟糟的,我考完立马回去,如果我爸继续这么下去,我支持我妈跟他离婚。”
离婚?
这两个字立马让我想起了陆瑾言的故事,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侧过头去,透过走廊上的窗户看见了站在宿舍大门外的他。
干净,挺拔,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一样令人移不开视线。
我不知不觉就发起呆来,直到思媛说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我在走神,于是拍了我一下:“嘉嘉?”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啊?”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顺着我的视线,她也朝大门外望去,一看之下,眼睛眯了眯:“那人谁啊,不像是学生,在那儿干吗?”
我忍不住想笑:“就随便看看,觉得看样子是个帅哥。”
思媛嘀咕了两句:“什么帅哥啊,再帅也没用,一看就知道是学生家长。你还有心思看帅哥呢,不知道陈寒又让沈姿吃错了什么药,这两天沈姿一直在寝室发疯。”
提起这两个人,我有点儿扫兴,但看思媛有心思说笑了,大概是从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我也总算松口气。
回寝室换了身衣服,我笑着跟思媛道别,然后又一次朝着大门外奔去。
她在后面埋怨我:“一到周末就跑得不见人影,知道你去图书馆的以为你是学霸,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外面有野汉子了!”
我脚下生风,跑得风生水起,嘴唇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是啊,我找到了一只玻璃罐子,可以让我安安心心躲在里面,远离世事烦忧。
第15页 :Chapter 14 跑不掉的我和你
Chapter 14 跑不掉的我和你
离开学校以前,我和陆瑾言去步行街的星巴克买了两杯冰咖啡。
大概是他气质出众,长得又好看,频频有女生侧目观赏。
我端起咖啡和他一起往外走,看他自然地为我拉开玻璃门,忍不住笑着打趣:“要陆医生这种花儿一样的人亲自为我开门,服务周到,不知道多少人要说我辣手摧花了!”
“果然是法语专业的,中文不过关,竟然把男人比作一朵花。”他瞥我一眼,见我伸手挡在额头上,试图遮住火辣辣的阳光,于是一边说着,一边往我的左前方走了半步。
我微微一顿,这才明白他的意图。
他个子高,只要稍微在我前面,就能帮我挡住一部分阳光。
而这样的举动被他做得极为自然,不去细想压根儿不会发现他的用意。
我心下一暖,嘴角弯起:“刚才还夸陆医生长得和尊母一样妩媚生姿,不用花来比喻用什么?”
他轻描淡写地看我一眼:“花就花吧,只可惜插牛粪上了。”
我立马咳了起来,差点儿没把咖啡给呛进鼻子里。
他一边笑一边自然而然地伸手打开我的小挎包:“纸在哪儿?”
我边咳边说:“外面的那个小包包里。”
于是就成了我接过他的咖啡,一手端一杯,而他低下头来从容地拿出纸巾,有意无意地替我擦了擦嘴。
公众场合如此亲密,我闹了个大红脸,而他一脸正直,好像此番举动完全是因为我两手不空。
我红着脸把那杯咖啡还给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可以自己来的,又不是小孩子…………”
他煞有介事地说:“嗯,不是小孩子,现在的小孩子可比你懂事多了,不会离家出走,不会夜不归宿,也不会喝水都呛到。”
“…………”
我特别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咬着吸管继续喝星冰乐,然而没走上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祝嘉?”
几乎在听见这个声音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是谁了。
我和陆瑾言一起回过头去,看见陈寒和几个同宿舍的人站在一起,面色阴沉地望着我。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陆瑾言,他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要挺身而出的意思。而几个室友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也在交头接耳。
我平静地端着那杯冰咖啡,对他微微一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不觉得还有必要继续啰唆。”
陈寒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整个人的怒气直线飙升。
其实我多少觉得这样的他有些可笑,而更可笑的是从前的自己。
我追随着他的脚步那么多年,他走走停停,一路等我跟上去,却从来不肯跟我在一起。而现在,花了这么长时间,我终于逃离了这个怪圈,他又以一副我是负心人的模样出现。
我其实更想问问他,真正的负心人究竟是谁?
陈寒很快察觉到我的改变也许是因为身旁的陆瑾言,于是一字一句地问我:“你已经决定要和这个人在一起了?”
我心平气和地说:“他的名字叫作陆瑾言,不叫这个人。”
我瞟了陆瑾言一眼,发现他的眉梢眼角有那么一刹那的软化,虽不明显,但于我而言是显而易见的。
很显然,陆先生对我这种为他正名分的行为是非常赞赏的。
陈寒沉默半天,终于定定地看着我,说了一句话:“祝嘉,决定彻底变心之前,再和我谈一次会死吗?”
我有那么一刹那的难堪,不为别的,就为他这么赤裸裸地把我对他的感情摆在青天白日之下。
他的眼神看上去更像是要与我决裂,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我甚至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墨绿色的细绳,顿时一怔,记起了毕业那年我送他的一只指环。当时我特别不要脸地把它串起来送给陈寒,并且表示:“一旦哪天你想通了,想和我在一起了,就把它重新送给我,你看,多省事儿?”
那只指环恰好是我的无名指大小,为我量身打造。
他当时只看了一眼,撇撇嘴:“真俗气。”
而我亦从不曾见他戴过,还为此伤心失望了好久。
然而今日…………
我看着那条熟悉的细绳失神半晌,久久没有作答。
就在这样的沉默里,我听见身旁的陆瑾言忽然不轻不重地说:“不好意思,祝嘉变没变心这件事情,决定权好像不在她。”
我倏地抬起头来,看见他淡淡地望着陈寒,以一种睥睨天下又极富教养的姿态说:“所以容我提醒一句,你来迟一步,因为她的心——”
只是短暂的停顿,他的视线已然落在我的脸上,从容不迫地道出接下来的几个字:“已经在我这里了。”
他把手递给我,淡淡地看着我,而我条件反射地把手放进他手心,任由他拉着我离去。
我没有回头。
因为有的事情,从你站在分岔口作出决定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没法回头。
去陆瑾言家的路上,他一直没有说话,而我坐在他身旁,看着公交车外一晃而过的景色,心里隐隐有些茫然。
我咬着吸管,试探地叫他:“陆瑾言?”
他目不斜视,没有回答我。
我低下头看着他手里的咖啡,小声提醒:“再不喝的话,一会儿就不冰了…………”
他淡淡地开口:“所以你的重点在于咖啡冰不冰,是吗?”
我又试探地问了句:“你不开心?”不等他作答,我就干笑两声,“我已经不接陈寒的电话了,也不想再和他多说,刚才碰见也只是无意当中的事,你不要介意嘛,没什么——”
“祝嘉。”陆瑾言平静地打断我的话,侧过头来看着我,“我在意的不是碰不碰见他,也不是你接不接他的电话。”
“那是什么?”我呆呆地望着他。
“我在意的是你看见他时一脸无措的样子,还有他一旦示弱你就慌张犹豫的态度。”他的目光冷静锐利,像是毫不留情的手术刀剖开人心,“虽然我说你的心已经在我这里了,但是只有你自己知道它在哪里,我说再多都无济于事。”
陆瑾言转过头去,好像什么话也没有说过一样,重新拿起那杯咖啡,从容不迫地继续喝着。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骤然间沉了下来。
我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我一直是这个表情,什么惊慌失措,你肯定看错了!”
这一次他连头都没有回,似是不屑于揭穿我的谎言。
漫长的路程就在这样令我尴尬的死寂中过去,到站时,他先我一步下了公车,将手里的咖啡杯扔进了站台旁的垃圾桶里,同时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祝嘉,如果你不确定自己心里已经为我空出了位置,那就不要再来招惹我。”
我脚下瞬间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得再也迈不动步子。
我看见他就这样抛下我,完完全全不再搭理,一个人越走越远。
那个背影一如既往的修长挺拔,可那个人已然不似我记忆里那般温柔体贴,事事都由着我的性子来。
图书馆的剪影被下午五六点的太阳照得孤独又落寞,而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头一次知道,原来陆瑾言也是会生气的,也会抛下我,头也不回地走掉。
我看见那个身影越走越远,像是就要这么毅然决然地走出我的人生,从此再不相见,心下顿时哆嗦起来。
那个总是于危难之中拯救我的陆瑾言,那个总是来得不早不晚恰到好处的陆瑾言,那个几句话的工夫就可以令我展露笑颜的陆瑾言…………他要放弃我了?
我觉得委屈,觉得愤怒,觉得伤心,却又觉得莫名心虚。
可我们昨天还一起在昭觉寺外等待日出,今天上午还在那个破旧狭窄的厨房里亲密拥吻,我还记得他穿着围裙对我笑的样子,还记得一路在公车上牵着手时的温度。
然而眼下,他竟然这么快就要重新把我扔下了。
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我忽然间朝他离开的方向飞快地跑过去,脑子里没有别的念头,只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我要留住他。
他不能走。
他跑不掉了。
在仍旧灼人的阳光下,我没头没脑地朝着他跑去,在他已然踏进小区大门、走上那条林荫道时,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我喘着粗气大声叫他的名字:“陆瑾言!”
他脚步一顿,停住了没说话。
我就这么固执地拽着他的手腕,死死地把他拖住,他不说话,我也不说,就像是赌气一样。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而我因为拽着他,也跟着朝前走了两步。
这一次,他回过头来皱眉说:“放手。”
难得皱起的眉毛把他周身的温柔都给抹去了。
我心里慌得要命,却还咬紧牙关,死不松手,倔强地说了句:“我不!”
他平静地看着我,这一次彻彻底底地转过身来:“那好,祝嘉,我们就好好谈谈。”
一副要与我摊牌的姿态。
小区里很安静,这条林荫小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树荫将日光隔绝在头顶,只剩下细碎的光斑在地上晃动。
我生怕他又一次扔下我走掉,所以固执地抓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他也没有强求,只是轻声问了我一句:“你想要什么?”
我一愣,看他耐心地又一次重复这个问题:“祝嘉,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蒙了:“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我既非土匪,又非强盗,怎么会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说:“祝嘉,有一件事情你好像误会了,我是陆瑾言,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心理医生罢了。我不是什么中世纪的骑士,也不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而你似乎一直把我当作救命稻草,每一次都召唤我救苦救难,前来拯救陷于伤心绝望中的你。”
我的脑子骤然炸开了锅。
他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你是富家千金,也许算得上是公主,可我要跟你说清楚的是,如果你把我当作什么英勇骑士,任何事情都可以依赖于我——那么很抱歉,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我这个人如果想要什么东西,不一定计较付出多少,但如果情知得不到,那我宁可不要。
“如果你心里还有陈寒,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儿角落留给他,都不要再来找我了。我自认不是家财万贯,也不是商界精英,但我有我的自尊,我有我的骄傲。要是你觉得这段时间以来的陪伴都抵不过陈寒带给你的回忆,那就趁早想清楚,因为我不是一个可以凑合着跟你在一起的人,也不会当你的垃圾桶抑或备胎。”
我想不通温柔如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说出这么伤人又绝情的话来。
可他就是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他那温柔又动听的声音宣布远胜于末日降临的噩耗。
“祝嘉,从你美好的想象里走出来,现在你搞清楚我是谁了吗?”
像是一盆凉水从七月的酷暑里朝我泼来,我的一颗心在这样的冲击下瞬间冻僵。
我连牙关都开始打战,说话也说不利落,就这样浑身僵硬地望着他。
我甚至有几分狼狈地问他:“那过去那个对我温柔有加的陆瑾言又是谁?是假的吗?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应该永远温柔美好,带着三月的缠绵日光。
你应该从不对我发火,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人物。
他面色沉静地望着我:“那个人是我,但我不可能一直是那个人,你懂吗?”
我拼命摇头,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他压根儿没有逼我,只是试图和我讲道理,可我的心像是被人紧紧拽住,只需要微微一用力,就可以被人一把捏碎。
我不明白我的玻璃罐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它不再温暖明亮,反而给了我一股压迫的力量。
我想说自己不懂,却又似乎已经懂了他的意思。
陆瑾言看着我泪水盈眶的样子,眼里似乎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可是片刻后,又恢复了前一秒的模样。
他看着我那牢牢握住他的手,轻声提醒:“祝嘉,该放手了。”
我死命咬住牙关,生怕眼泪会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因为一旦它们就此滑落,我怕自己真的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拼命摇头,觉得自己太蠢,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明白应该怎么做才能阻止接下来看似必然的决裂。
可他就这样冷眼旁观我的脆弱,我终于慢慢地松开手,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方干净的墨蓝色格子手帕递给我。
我哆嗦着接了过来,而他一言不发地离开。
然后我终于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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